我妈是位端庄精致的女人。她一生爱干净，做人做事很讲究。尽管我们兄妹六个，家里总是整理得有条不紊，窗明几净。记忆中，我家炕上的被褥总是叠成一个大方块放在炕的一个角落，有棱有角，像军人的床铺一样干净整齐，炕上的粗布炕单子永远是平平展展。只要我们兄妹起床下炕，谁也不准再上炕。放学回家，一溜儿顺炕沿站着。五、六十年代，北方的农村最怕冬天，有多大的房子，也是做饭的这间卧室生火，其它房子都是冷冰冰的，无法停留。那一溜炕沿，既是写作业的写字台，又是吃饭的餐桌。
我妈很讲究卫生，我们兄妹六个穿戴整洁，五姐妹的发型都是一样的，齐耳短发上，靠右边梳一个小辫子，过年或走亲戚一定要插一朵好看的小绒花。
因孩子多，衣服鞋子都是手工做，我妈没时间逛街、串门、聊闲话。她不是纺线织布，就是缝衣做鞋，两只手从不闲着。
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戏。当时看戏都是露天剧场，妈早早带着孩子去剧场占地盘。孩子多，拉着大的，抱着小的，像母鸡领着几只小鸡一样往剧场赶。她还喜欢说这句话：“误了收秋打夏，不能误了琼才掛画”。挂画，是一个蒲剧段子。琼才是一名男旦角，唱腔好，还跳得高。两三个椅子叠起来，翻个筋斗就跳上去了，作挂画状，下面的观众使劲拍手、叫好、吹口哨，还有人往戏台上扔水果、糖块什么的，也有少数扔钱的。这个时候，剧场里是最热闹的时刻，也是我妈听戏最入迷的时刻，我与大哥大姐三个大孩子，趁机离开。从密密的人缝里钻出去，到剧场后面买油糕、汤圆、麻椭吃。有一个饭摊很特别，开戏前后，看客围得水泄不通，我们个子矮，从人群下边钻进去，看到一个师傅拉着风箱，火苗呼呼窜出来，炉灶台上架一只小锅，有人递上五分或一毛钱，师傅就往小锅舀一勺或两勺汤，风箱拉得更欢，火苗窜得更高，小锅沸腾起来，他往汤里倒上鸡蛋液，忽然“嘭”的一声，措手不及，人们都吓得后退，师傅却从容地递一碗醪糟汤给客人。唉！这个炮，至今是个谜：北方叫醪糟，南方叫米酒，南方的米酒加热就能喝，北方醪糟为何要响一声炮才能喝？
我们兄妹三个没喝上醪糟汤的原因：炮一响就跑远了。于是手中攥着的五分钱，捏得出了汗，只好买个糖葫芦，在戏场周围转悠。偶尔往戏台上看一眼，琼才的《挂画》已演完了，三个垒着的椅子也搬进后台。远望，戏台在灯火光中，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
戏台上，一个黑衣女子，一块木板从中间挖个圆洞套在她脖子上，胸前一个大大的“囚”字，双手双脚被镣铐锁着，女子踉踉跄跄在戏台上来回走着，后面跟着个白脸上画着黑道、戴个帽尖吊下来的软帽子、手中拿个棍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唱。那女囚给他跪下，好像求他，还让他从女囚口袋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一会儿，那个架在脖子上的木板取下来，女囚称他为“爹爹”，哈哈！古人也行贿受贿。
哥说，这个回戏是《玉堂春》中的一段叫《苏三起解》。对！哥爱看书，他知道的故事很多，哥说啥我们都点头。我们转悠了一会儿，哥忽然说，快！听见妈唤我的名字哩。于是，我们猫着腰通过密密麻麻的观众，向妈在的位置移动。“挡住我了！谁家小孩不看戏胡乱窜！”有人在数落我们。我看见妈头上的紫红头巾了，她聚精会神地看戏，我们悄悄过去坐下，妈竟然没觉察到。俩小妹瞌睡在妈腿上，口水流在妈裤子上，妈浑然不知，她太入戏了。
苏三哭诉被诬陷的经过，妈哭得泪流满面，伤心至极。
苏三大哭着喊“冤枉”，凄惨的声音冲向云霄。妈气得咬牙切齿，骂那“挨千刀的”牛贩子妻子与奸夫诬陷好人。妈沉醉在戏文里，完全忘记这是在剧场看戏。
小时候，我很不理解妈，怎么我就摊上个“戏魔子”妈呢？大家庭人多嘴杂，对妈这个嗜好多有微词，我也跟着大家说妈的不是，为了讨好妈的反对派，我甚至不叫吗，不与妈说话，不跟着妈去看戏。
我爸却不随大流，不嫌弃妈是“戏魔子”，还会驾着马车送我妈到曲亭镇舅舅家。曲亭镇戏班子来的勤，大到赛神祭祀，小到婚丧嫁娶，戏院里总有演出。妈是景家二小姐，舅对姐姐与外甥们很亲。景家是大户，如果不是我的姥爷抽大烟抽空了家底（成了下中农），舅家就会是地主成分，这么重要的社会关系，大学的大门会把我们兄妹拒之门外，可就不会有现在的学历了。
我的妗子，妈的弟媳，是位知书达礼的贤惠长辈，在娘家是独生女，还读过书，与舅是同班同学，恋爱结婚。妈带着孩子住着舅家，妗子每次都是热情款待，做最好的饭菜。每天早早做好饭，等我们吃完，妗子扛着板凳，送我们到戏院占地盘。上午晚上各一场戏，一次都没迟到过。后来，妈老了，走不动了，舅舅的儿子，妈的侄子会套着马车来接姑姑去看戏，妗子一如既往地给大姑姐做好吃的、扛凳子、占地盘、陪大姑姐看戏。
妈爱看戏一直持续到老。我们姐妹嫁了人，女婿讨好丈母娘的最好礼物，就是接她去看戏。所以，老妈的晚年是幸福的，她的嗜好一直被亲人认可。在剧场，她可以随着剧情或哭或笑，释放情绪，心情永远舒畅。老妈前半生的坎坷人生苦，都释放在露天剧场了。
我的“戏魔子”老妈离开我们八年了，享年九十三岁。面对老人家的遗像，我终于理解了老妈。老妈长寿的秘诀，就在于她是个“戏魔子”。
2024年7月22临汾卧牛城
注：麻椭是一种流行于山西临汾洪洞一带的特色食品，具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它是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准备的传统年货之一，不仅味道美味，而且制作过程充满了传统的手工艺色彩。麻椭的外形金黄诱人，内部松软，外皮酥脆，香甜可口，是许多人都喜爱的美食。它在山西洪洞地区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是当地人民过年时招待亲朋好友的必备美食之一。随着时代的变迁，麻椭的制作技艺和风味也在不断地发展和完善，成为了一道独具特色的地方小吃。
（原创首发）
我妈很讲究卫生，我们兄妹六个穿戴整洁，五姐妹的发型都是一样的，齐耳短发上，靠右边梳一个小辫子，过年或走亲戚一定要插一朵好看的小绒花。
因孩子多，衣服鞋子都是手工做，我妈没时间逛街、串门、聊闲话。她不是纺线织布，就是缝衣做鞋，两只手从不闲着。
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戏。当时看戏都是露天剧场，妈早早带着孩子去剧场占地盘。孩子多，拉着大的，抱着小的，像母鸡领着几只小鸡一样往剧场赶。她还喜欢说这句话：“误了收秋打夏，不能误了琼才掛画”。挂画，是一个蒲剧段子。琼才是一名男旦角，唱腔好，还跳得高。两三个椅子叠起来，翻个筋斗就跳上去了，作挂画状，下面的观众使劲拍手、叫好、吹口哨，还有人往戏台上扔水果、糖块什么的，也有少数扔钱的。这个时候，剧场里是最热闹的时刻，也是我妈听戏最入迷的时刻，我与大哥大姐三个大孩子，趁机离开。从密密的人缝里钻出去，到剧场后面买油糕、汤圆、麻椭吃。有一个饭摊很特别，开戏前后，看客围得水泄不通，我们个子矮，从人群下边钻进去，看到一个师傅拉着风箱，火苗呼呼窜出来，炉灶台上架一只小锅，有人递上五分或一毛钱，师傅就往小锅舀一勺或两勺汤，风箱拉得更欢，火苗窜得更高，小锅沸腾起来，他往汤里倒上鸡蛋液，忽然“嘭”的一声，措手不及，人们都吓得后退，师傅却从容地递一碗醪糟汤给客人。唉！这个炮，至今是个谜：北方叫醪糟，南方叫米酒，南方的米酒加热就能喝，北方醪糟为何要响一声炮才能喝？
我们兄妹三个没喝上醪糟汤的原因：炮一响就跑远了。于是手中攥着的五分钱，捏得出了汗，只好买个糖葫芦，在戏场周围转悠。偶尔往戏台上看一眼，琼才的《挂画》已演完了，三个垒着的椅子也搬进后台。远望，戏台在灯火光中，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
戏台上，一个黑衣女子，一块木板从中间挖个圆洞套在她脖子上，胸前一个大大的“囚”字，双手双脚被镣铐锁着，女子踉踉跄跄在戏台上来回走着，后面跟着个白脸上画着黑道、戴个帽尖吊下来的软帽子、手中拿个棍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唱。那女囚给他跪下，好像求他，还让他从女囚口袋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一会儿，那个架在脖子上的木板取下来，女囚称他为“爹爹”，哈哈！古人也行贿受贿。
哥说，这个回戏是《玉堂春》中的一段叫《苏三起解》。对！哥爱看书，他知道的故事很多，哥说啥我们都点头。我们转悠了一会儿，哥忽然说，快！听见妈唤我的名字哩。于是，我们猫着腰通过密密麻麻的观众，向妈在的位置移动。“挡住我了！谁家小孩不看戏胡乱窜！”有人在数落我们。我看见妈头上的紫红头巾了，她聚精会神地看戏，我们悄悄过去坐下，妈竟然没觉察到。俩小妹瞌睡在妈腿上，口水流在妈裤子上，妈浑然不知，她太入戏了。
苏三哭诉被诬陷的经过，妈哭得泪流满面，伤心至极。
苏三大哭着喊“冤枉”，凄惨的声音冲向云霄。妈气得咬牙切齿，骂那“挨千刀的”牛贩子妻子与奸夫诬陷好人。妈沉醉在戏文里，完全忘记这是在剧场看戏。
小时候，我很不理解妈，怎么我就摊上个“戏魔子”妈呢？大家庭人多嘴杂，对妈这个嗜好多有微词，我也跟着大家说妈的不是，为了讨好妈的反对派，我甚至不叫吗，不与妈说话，不跟着妈去看戏。
我爸却不随大流，不嫌弃妈是“戏魔子”，还会驾着马车送我妈到曲亭镇舅舅家。曲亭镇戏班子来的勤，大到赛神祭祀，小到婚丧嫁娶，戏院里总有演出。妈是景家二小姐，舅对姐姐与外甥们很亲。景家是大户，如果不是我的姥爷抽大烟抽空了家底（成了下中农），舅家就会是地主成分，这么重要的社会关系，大学的大门会把我们兄妹拒之门外，可就不会有现在的学历了。
我的妗子，妈的弟媳，是位知书达礼的贤惠长辈，在娘家是独生女，还读过书，与舅是同班同学，恋爱结婚。妈带着孩子住着舅家，妗子每次都是热情款待，做最好的饭菜。每天早早做好饭，等我们吃完，妗子扛着板凳，送我们到戏院占地盘。上午晚上各一场戏，一次都没迟到过。后来，妈老了，走不动了，舅舅的儿子，妈的侄子会套着马车来接姑姑去看戏，妗子一如既往地给大姑姐做好吃的、扛凳子、占地盘、陪大姑姐看戏。
妈爱看戏一直持续到老。我们姐妹嫁了人，女婿讨好丈母娘的最好礼物，就是接她去看戏。所以，老妈的晚年是幸福的，她的嗜好一直被亲人认可。在剧场，她可以随着剧情或哭或笑，释放情绪，心情永远舒畅。老妈前半生的坎坷人生苦，都释放在露天剧场了。
我的“戏魔子”老妈离开我们八年了，享年九十三岁。面对老人家的遗像，我终于理解了老妈。老妈长寿的秘诀，就在于她是个“戏魔子”。
2024年7月22临汾卧牛城
注：麻椭是一种流行于山西临汾洪洞一带的特色食品，具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它是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准备的传统年货之一，不仅味道美味，而且制作过程充满了传统的手工艺色彩。麻椭的外形金黄诱人，内部松软，外皮酥脆，香甜可口，是许多人都喜爱的美食。它在山西洪洞地区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是当地人民过年时招待亲朋好友的必备美食之一。随着时代的变迁，麻椭的制作技艺和风味也在不断地发展和完善，成为了一道独具特色的地方小吃。
（原创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