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拜读完路遥和陈忠实的作品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去读一读陕西另一位大作家的作品。也许是我个人太自私,在贾平凹众多作品中,我唯独去找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秦腔》,急功近利之心可见一斑。
说起秦腔,对于陕西人尤其是农村人再熟悉不过了。毫不夸张的说,我们是在秦腔戏的氛围中长大的。只要一演戏,那必须是秦腔,也一定是好日子。要么过春节,要么赶庙会,至今还能回想起全村老小带着小板凳,排成长队,翻山越岭去邻乡赶庙会的场景。
也许是地域的差异,我身处关中西部,粗犷的秦腔往往是在大日子才能登台亮相。而小说中的秦腔则出现在陕南地区,秦腔不仅仅出现在戏楼里,也因为发展不景气而导致出走于民间,甚至出现在了红白喜事之间。
《秦腔》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陕西东南,一个叫清风街的村子。小说以“疯子”引生为第一人称,将清风街的人和这里发生的故事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引生不仅仅是小说中的“我”,作者还赋予了他“上帝视角”,他可以瞬间“灵魂出窍”去俯视整个事件的全貌,他也可以看到每个人头顶上的“火焰”,以此判断此人的运势。
故事开头讲起了清风街好不容易要唱大戏,热闹的场景仿佛把我拉回了从前,大人小孩都忙得不亦乐乎。大人忙着去庙里烧纸,小孩忙着寻找好吃的好玩的,而老人基本都是去看戏的,在戏台下整整齐齐一排坐着,抽着烟袋,眯着眼睛,难得自在。
故事情节的发展如小说名一样,从始至终以“秦腔”贯穿其中,其中人物的命运与秦腔的运势相辅相成,其中有高潮迭起,但最终还是归于落寞,秦腔这种古老文化在清风街的衰败也意味着“夏家”这个大家族的没落,符合当时的社会背景和发展潮流。
俗话说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对于年轻人来说时代的发展意味着进步,但对于年过百半的贾平凹来说却更多的是对已经逝去的岁月和物是人非的家乡的深切怀念。对于那段难忘的年月,谁又能不怀念呢?
说回小说,引生对白雪的痴迷这条主线从开头一直贯穿到结尾,这是注定没有结果的悲剧,但却为小说增加了别样的色彩。读者可以从近似“变态”的视角,对那个年代农村光棍汉的心里和生活有一定的了解。他们我行我素,他们玩世不恭、他们爱憎分别、他们打抱不平,从引生身上,我似乎看到了鲁迅笔下阿Q的影子,更看到了最底层中国农民的真性情。
故事的主要场景发生在夏家和大清堂,前者是夏家仁义礼智四个家庭,而后者是各种信息汇集和发散的药铺。虽然小说开头说清风街有东街的夏家和西街的白家,两家门当户对,东街的夏风是不折不扣的金凤凰,通过读书走出农村去省城工作,混得有头有脸。而白雪从小学习秦腔,秀外慧中,在当地又出了名的才貌双全。如此完美的两个人走在了一起,是那么合情合理,但对引生这个痴情汉来讲却是晴天霹雳。好在他还有自知之明,他除了暗地里观察,默默关心,别无他求,多么“可怜”的小人物。
如果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那这部小说也就没有写的必要的。二人虽然结婚,但夏风为了自己的事业必须去省城工作,而白雪同样是为了秦腔事业也必须留下来,二人两地分居就造就了一个个看似平常的小故事,但这些小故事串联起来却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并不平常。
与其说小说讲述的是夏白两家的故事,倒不如说是夏家的独角戏。白家在小说中这是一个衬托,夏家的确是大家族,不仅是他们人丁兴旺,而是他们德高望重。夏家四兄弟,老大短命,老三抠门,两人的描述并不多,作者将大幅笔墨用在了老二夏天义和老四夏天智身上。夏天义是村里老主任,在清风街威望极高,夏天智是小学老校长,酷爱秦腔,有知识有文化,还有一个出人头地的儿子和一个远近闻名的儿媳。在农村,村主任和校长这两个职位的身份和地位是有共识的。
在那个年代,“耕读传家”几乎是每个农村家庭的信仰。“耕”代表土地,农民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土地就是农民的天,而夏天义一辈子就是和土地过不去,当他执意去七里沟搭帐篷、淤地种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的归宿。“读”自然是读书,小时候听的最多的就是“知识改变命运”,而那时候理解的“知识”就是读书,谁说寒门难出贵子,小说中的夏风做到了。他以文笔写作见长,作品时常出现于报纸,而作为老父亲的夏天智更是喜不自胜,为儿子骄傲,更为自己脸上贴金而窃喜。
在清风街夏家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夏风,喜欢舞文弄墨,成了省城知名作家,另一个就是夏中星,军人出身的他却热衷于从政,最后当了县长。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最后的命运也截然不同。夏风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虽然才华出众,但过于感情用事导致与白雪的婚姻破裂,最终落得“家破人亡”,却让人怎么也同情不起来。相反,夏中星靠着夏家的帮助,从军人起步,从秦腔剧团团长,到组织部长,再到县长,他在仕途上青云直上。虽然他没有夏风在省城的名声大,但他在县城的小圈子却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他在作者笔下不是一个正面人物,却是在那个时代很多人积极效仿的“偶像”。
小说看似写了清风街两代人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命运纠葛,但其实写了三代。根据小说写作背景,应该属于八零后,与我年龄相仿。只说夏雷庆和梅花的二女儿翠翠,她对秦腔不感兴趣,却喜欢上了爱唱流行歌曲的陈星,她不满足于待在农村像父辈那样过一辈子,她选择外出打工,拥抱新的世界。她是八零后的典型代表,积极乐观,敢爱敢恨,勇于拼搏,用实际行动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这在八九十年代的农村,是几乎疯狂的。
我认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可阻挡,但这部小说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仍然是夏家的老一辈们。夏天仁虽然没有活着出现在小说中,但他的儿子夏君亭却是了不起的人物,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它不仅顶起了自己的小家,而且挺身而出,担起来振兴清风街的重任,无论是与人周旋达成水库放水灌溉,还是力排众议建设农贸市场,他的魄力和担当多多少少都来自祖辈精神的传承。
再说夏天义,一个顶天立地的悲剧人物。夏天义只认死理,是农民就离不开土地,他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作为老一辈社会主义建设者,他将青春和热血都洒在了眼前这边土地上,他的丰功伟绩多次出现在县志上。但改革开放的浪潮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他无法接受自己坚持的东西说变就变了,他固执地认为“人定胜天”,最终他如沧海一粟般被埋没在七里沟的土坡之中。这是一种难言的无奈,更是时代流下的一滴泪。
夏天礼是夏家四兄弟中的另类,小说中他是一个十足的守财奴。也许因为干过财务的缘故,他对金钱特别痴迷,藏而不花,还在暗地里买卖银元,最终遭人暗算,死于非命。这个人物和结局看似充满了荒诞意味,但从他的儿子庆雷和儿媳梅花身上,我们似乎又看到了合理性。二人开长途汽车总是拉私活不开票,中饱私囊最终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
最后说夏天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秦腔戏迷,也是小说的灵魂人物。他对秦腔的热爱,不仅仅是为清风街的百姓每天放秦腔戏,而是将热爱融入血液和骨髓里。他热衷于画秦腔脸谱,又来又办展览,又出书,为的是让秦腔这个传统文化一直传承下去。但事与愿违,当他看到年轻人对秦腔逐渐淡漠,剧团的发展愈发难以维系,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与老二夏天义对于土地改革的不理解一样,他对流行歌曲更盛于秦腔戏而感到疑惑。当夏天智死后封棺时,他“执意”要带上秦腔脸谱才能瞑目的情节,至今让人难以释怀。这是夏天智对秦腔没落所作出的最后的坚决抵抗,也是作者对传统文化被无情冲击所发出的无声呐喊。
小说结尾写的也颇有戏剧性,夏风这个生成大作家在得知自己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不顾一切想赶回家中。但由于天气恶劣、车辆抛锚等各种因素的叠加,他没能赶上见父亲入土前的最后一面。从此,阴阳两隔,夏风匆匆奔向父亲坟前,却已无济于事,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背负 “不孝”的骂名。
末了,引生这个角色还是活跃的,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他。他亲眼见证了清风街的起起落落,夏家四大家庭的是是非非。但他只是农村里一个光棍汉,一个废人,一个疯子,也是一个痴情人。他今后的生活会怎样,他能否与白雪有一些故事,我不得而知,但我觉得作者的心里应该有答案。
有人说小说中的夏风就是贾平凹自己,同样出身农村,同样到了省城,成了大作家。但我却不以为然,我觉得作者更像是引生,这个具有上帝视角的“我”。他无父无母,了无牵挂,但却有一个热心肠,他爱恨分明,他从一个人人嫌弃的小人物在小说中一步步成长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大”人物。他有欲却不得求,但对秦腔和故乡保持着始终如一的热爱。他能洞察一切,他能看到每个人的命运,他坦然处之,他是那个时代具有独立人格的写照,也是作者内心活动的真实反映。
小说总算看完了,我的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我的耳边不时回响起儿时听到的秦腔片段,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斩单童》,花脸单童手带刑具,赶赴杀场,在行刑前唱出了那段荡气回肠的宣泄“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单童一死心还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刀斧手押爷在法场外,等候了小唐儿祭奠来。”
确实,乡音难改,故乡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