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四年时间,作家李静睿完成了长篇历史小说《慎余堂》。这是一个以溥仪退位开启时间线的故事,穿插了诸多的历史细节,讲述的则是围绕四川孜城一个盐商家庭的不同人物的命运故事。
四年,莫名其妙就过去了。李静睿说,完成了《慎余堂》难免有一些空虚感,但她也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用四年完成了一件自己一直想完成的事情,当中克服了种种难以向外人道的挫败和诱惑,更别说这四年中我还怀孕和生育”。如此,这四年没有虚耗热情,也没有草率对待她自己和读者,她说,“很过瘾,也很值得”。
那么,为什么会转向历史小说的写作?《慎余堂》为什么以辛亥革命刚结束后的这段时期作为时代背景?澎湃新闻专访了作家李静睿。
澎湃新闻:看你以前的采访,说曾经厌倦了自己的“青春文学”书写,停笔很久,那么如今转向历史小说写作,是有什么缘由?
李静睿:所谓“停笔”是在只能写青春文学的青春期。“停笔”这种词可能太隆重了,更多的其实是一个十七八岁女孩子没有什么理性的叛逆和冲动。十二三岁的时候身边的人都觉得我是个好学生,我却偷偷摸摸写起了小说。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发表了不少,又拿了一些奖,大家觉得我好像可以走这条路,我又兴趣索然,高考,读书,专心去做好学生。这样到了二十七八岁,我突然又辞职,凭着同样一股冲动回头继续写小说,然后就到了完成《慎余堂》的三十七岁。这中间真的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缘由,我很小就发现自己有这种奇怪的性格:小事会思前想后深思熟虑,人生真正的大事,无论事业,还是婚姻,总是全凭冲动。
澎湃新闻:《慎余堂》的时代背景是辛亥革命刚刚结束后,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时代,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时代作为故事的年代背景?
李静睿:《慎余堂》很多设定都在反复改动,但以溥仪退位作为开篇一直都没有变过。这不是一个关于革命的故事,我对革命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以我这些年对历史的阅读,大部分时候革命是一种必然,不是此时,就是彼刻,我关心的是革命之后,失败的人如何消化革命的余波,而胜利的人如何守住革命的承诺。就像一场牌局,看起来已经分了输赢,但所有的人都还在牌桌上,没有离场,就还有变数。《慎余堂》的故事就是牌局的后半场。
澎湃新闻:小说中的孜城就是你的家乡自贡吧?既然书中有很多真实的历史细节,为什么用一个虚构的地名?
李静睿:用化名是因为书里的各种细节并没有严格按照自贡去写,就是小说最前面那句话,“本书化于历史,却只属幻影,不可与世事一一对应”。《慎余堂》的大背景写得很实,书中绝大部分的历史事件都有依据,但故事和人物又是纯虚构,有时候人物从这座山走到那条河,好像让他们走在一个有影子又不是那么实实在在的城市中,会让我感觉更加自由。
澎湃新闻: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盐商家庭里父亲与三位子女各自在大时代中不同的人生、思想观念的选择,也包括他们身边各色人等的命运,但总体感觉,不管如何选择,个人命运都无法摆脱时代的滚滚车轮。就时代和个人命运的主题,我觉得《慎余堂》和你之前的小说写作是一脉相承的。那么,你认为《慎余堂》与自己之前的小说最主要的同与不同在哪里?
李静睿:这个作者自己可能很难总结,但我好像一直都不认可“个人命运无法摆脱时代的滚滚车轮”这种说法,所以《慎余堂》的最后令之才会选择在大时代里种一棵自己的树。我相信个体的自由意志,更重要的是相信自由意志不是为了改变历史,而是对自我的一种维持。但我以前的小说可能很少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那时候我更多是对生活境况的描述,很少总结,也没什么判断。《慎余堂》有很多理念的探讨,也有了一些判断,这是和我以前作品不大一样的地方。
澎湃新闻:小说中,关于美食的内容特别多,特别吸引人,令人印象深刻。四川美食确实诱人,那么你在写作的时候是怎么将这些美食融入到情节中?这样的想法是在写作开始之前就有了的,还是在写作过程中不自觉完成的?
李静睿:这个问题我反复回答,导致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这不是什么经过严格设计的东西,就是一种小小的个人趣味。我本身就特别喜欢看食物,以前读金庸,会反复看黄蓉做二十四桥明月夜那章,读汪曾祺和沈从文也格外留心吃食,读《红楼梦》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所有的菜我都记得,经常想念豆腐皮包子和胭脂鹅脯。我喜欢长篇有各种闲笔,容纳作者本人的各种趣味,身为读者是这样,身为作者也是这样。
澎湃新闻:小说中还设置了信教的余家大少爷和余家养子的一段同性恋情,为什么?尤其是大少爷信基督,这不是会令他内心更加矛盾痛苦?当初在写作的时候,你是如何设想的?
李静睿:这条故事线也是一开始就有的,一个大家族里大少爷和义子之间的感情故事,当初也没有特别严肃地去想为什么这么设定,纯粹就是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小说中段写他们的情节花了不少篇幅,也是完成后我自己重读和读者反馈都比较喜欢的一部分。他们的结局是书中那么多人物中最好的,几乎没有什么杂音和遗憾。这个故事其实应该写得更丰满一些,如果之后有精力,我很想把这条线拎出来单独完成一个故事。
澎湃新闻:《慎余堂》的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是其中有着丰富的历史细节,这些都是你翻阅了大量历史资料、参考书得来的。那么,你为什么坚持不涉及非虚构写作呢?
李静睿:我并没有坚持不涉及非虚构写作,我出过随笔集,也出过书评集,以前也写过一些固定专栏。但这几年我确实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虚构类写作上了,一是我自己最有兴趣和成就感的始终是写故事,二是非虚构需要消耗很多情绪和表达,我还是想尽可能把它们保存在小说里。
澎湃新闻:你和同是四川的小说家周恺的对谈里曾说,《慎余堂》原本是以四川方言写作,但是后来改掉了,因为觉得不太适合。那么你会考虑找一个适合的题材,尝试用方言写作吗?
李静睿:会的,我另外有一个大纲,是相对现代的家族故事,那一本我就想尝试用方言,因为那段时间的方言是我最熟悉的部分,我用起来也会比较有信心。但目前我在写电影剧本,又有一些别的工作,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笔。
澎湃新闻:如今去看这部新作,你自己有遗憾吗?
李静睿:技术上肯定有的,但一个人能拿出什么样的作品,是天赋、热情、努力甚至运气的混合。写了这么多年,支撑我写作的也从来不是结果,而是热情和一种类似于赌气的、很孩子气、很幼稚的心情。写完《慎余堂》后我真的松了一大口气,我用四年完成了一件自己一直想完成的事情,当中克服了种种难以向外人道的挫败和诱惑,更别说这四年中我还怀孕和生育,但四年莫名其妙就这么过去了,我没有虚耗这种热情,也没有草率对待自己和读者,从这个意义上,确实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很过瘾,也很值得。
澎湃新闻:你现在也是新创办的电子文学杂志《小鸟》的编委会成员之一,想了解一下,你选择文学作品的标准是什么?最近有读到什么特别让你兴奋的好小说?
李静睿:参与《小鸟》这个项目非常偶然。2020年一整年我心情都不大好,一方面是因为疫情和由此看到全世界似乎无可挽回的分裂,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完成了《慎余堂》后忽然有一种空虚感,这是我写得最少的一年,大部分时候我都在读很厚的书,俄罗斯文学啊、中东历史啊,总之和现实世界隔得越远越好。正好在这段时间里,《好奇心日报》的创始人找到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加入他们新的项目。过去几年我是《好奇心日报》的忠实用户,他们找到我,我又意外又荣幸,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一开始我的工作只是约稿,大部分是找我本身就认识的作者,也大都已经有一些名气,这对我倒不是很难,我好好找人和读稿子就行了,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因为是不是发表这一篇小说对这些作者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但后来《小鸟》开放了投稿邮箱,又开了一个主要推新人的栏目,在这个栏目上发表需要三票:老板一票,主编一票,我一票。每天那么多投稿涌进我的邮箱,有些稿子好几万字,那种压力感一下就上来了。我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完全不知道哪里可以发表和出版的新人,出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还一直不肯投稿,我完全可以感受到他们这些邮件背后的焦虑和期待。而且有没有这第一步的好运气,其实很多时候决定了作者们是不是能继续走下去,我会觉得自己手中的这一票非常重。更何况现在我要去评判别人的写作了,这让我特别惶恐,类似于以前有人找我开写作课,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自己都还没写明白呢,怎么敢去教别人怎么写作?
我现在选稿子没有明确的标准,但除了语言和故事这些常规要求之外,我比较看重作者的原创性。我们来稿里有很大一部分模仿痕迹都比较重,比如模仿双雪涛的非常多,我自己很喜欢双雪涛的作品,但现在作为编辑,我就会觉得这样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太少了。有一篇小说从语言到结构都很成熟,但是从语言到结构都和《平原上的摩西》太像了,我担心自己误判,也特意去和作者沟通过,他说确实是看过《平原上的摩西》之后写的,所以那一篇我们讨论之后就没有用。我明白作者们都必须要从阅读中汲取养分,完全不受他人影响的作家是不存在的,但找到自己的语言和故事,仍然是一个作者最重要的命题,我会希望看到更多这样的作品。
在选出的第一批新人作品中,我喜欢已经发表的《破地儿》,以及后面即将发表的《蝴蝶的诞生》和《梨男记事》。我们选作品是盲选,事先对作者信息一无所知,但让我有点高兴的是,这三篇都是女作者,她们写得很开阔,各自找到了独特的表达和命题,希望大家也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