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如烟
破屋偏遭连夜雨,严霜单打苦根苗。
命运致人于死地,看你如何能脱逃?
惨白的月光下,远处近处都是暗影。只有竹叶簇拥时发出轻轻的低吟。砉然,也不知什么幽怪惊动了宿鸟,一声悠长圆润的鸟鸣掠过,其韵恰如熟悉的笛声,这不禁让少华想起当年那段几近绝望的岁月……
兴奋了一天的太阳把天地给弄醉了,云彩满面通红, 群山昏昏欲睡……
每到周六,伴随习习晚风,垅口队东头那间草棚里便响起悠扬的笛声。这笛声仿佛是一出悲剧充满强烈反差含意的前奏,给人留下不祥的预兆……
这家人,个个破衣烂衫,很小的两个孩子一丝不挂, 身上肮脏得分不清颜色,孩子们却个个喜笑颜开……
桂秀从鸡窝里抓起鸡蛋,走近一只吊在房中的竹篮, 将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篮里,数了数篮中的蛋,无声地笑了……
寄托着家人最大希望的少华突然病倒了,时而高热寒战,时而大汗淋漓,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桂秀梦见催命鬼从阴曹地府窜出来,站在黄泉路口捉拿少华。少华的肉体快要被持续的高热烤干了,而幻觉却如一匹无缰的野马,闯进了他的脑海……
天完全黑了,昏暗的油灯火苗有气无力地摇晃着,让人随时担心会熄灭。
余大妈再次来到李家,从头上取下一枚发夹,拔掉灯花,室内顿时明亮了一些……
/// 纯真岁月
兴奋了一天的太阳把天地给弄醉了,云彩满天通红,群山昏昏欲睡。黄昏来临,西河热闹异常,满载欢声笑语的渡船,在橹声伴奏下从容不迫驶向东岸,一条条渔船晃悠悠向前划去。孩子们纷纷跳进河里,叫声笑声击水声一同合奏,岸边的野草伴着奇异的曲子欢快地摇曳。牛群自由散漫地在水中游动,头昂着,鼻孔里时不时发出哼哼声。牧童骑在牛背上,挥鞭抽打着河水,看谁的浪花溅得更高。有人荡着轻盈的小舟,握一支长长的竹篙驱赶鸭子,落伍的鸭子在竹篙惊吓下展翅欲飞,肥笨的身子始终脱不了水面,河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呱呱争鸣声。
西河东岸与自然村卢家湾相邻的芦花湖农场,草棚连接的垅口队上空,炊烟袅袅。田畈中,人们从烂泥田里伸直腰走上田埂, 操着不同口音说着笑着唱着,年长的缓步往回走,年轻人蹦蹦跳跳跑在前面。偶见拖拉机在机耕道上突突突地叫唤。
紧靠卢家湾的二分场垅口队,三十多间草棚内住着来自全国好几个省市的几十户职工。土砖结墙稻草盖顶的一排排草棚,左靠西河圩堤,右临一片田野,前横一条小港,后倚一片尚未长高的梓树林。垅口队与芦花湖农场同龄,建队不到十年,水乡气息与当地自然村相差无几。断夜时,女人扮演着重要角色,你听,户外母亲呼唤孩子拖腔拉调的喊声,猪棚内令人忍俊不禁的同畜牲说话声,草堆边追鸡捉鸭的叫骂声……构成一幕人间闹剧。与邻村有所不同的是,每到星期六,伴着习习晚风,垅口队东头那间草棚里便响起悠扬的笛声。
吹笛人是谁?笛声为何老在周六黄昏响起?多数人并不在意, 只有下放老师刘智一家和下放知识青年对此有所兴趣。
刘智原是南昌市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师,妻子许竹韵是省采茶剧团的演员,女儿刘芳在父母熏陶下能歌善舞。同队三男两女五个南昌知青,高中刚毕业,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来到鄱阳湖畔。
刚来时,置身一望无际的绿野,面对烟波浩淼的鄱阳湖,回归自然心旷神怡,他们曾发誓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可是时隔不久, 繁重的劳动难苦的条件,枯燥的环境单调的生活,压得这些刚来时白皮嫩肉的城里人透不过气来。没有报纸,有报纸也没时间看,打个电话要跑十几里到芦花湖总场,了解外界事物全靠刘智家一台老掉牙的半导体收音机。
刘智和竹韵虽精通音乐,但在这人人住草棚吃斋食的地方,还好意思吹拉弹唱吗?他们只好把对音乐的向往和留恋封存起来, 任凭清淡如水的日子无边无岸地熬煎着。
同队东头那间草棚里第一次响起笛声,刘智压抑不住内心激动,问竹韵:“谁吹的笛子?”
“刚来的一户人家,男的叫什么不知道,女的叫桂秀,可能是她正在读医训班的儿子。”竹韵心中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又一个星期六傍晚,笛声再次响起,刘智禁不住寻声而往,在那间草棚前徘徊了几圈,走进门内。
笛声嗄然而止。
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急忙放下笛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刘智,搔搔头皮,羞涩地笑了笑。
“刘老师喝茶。”灶棚内走出一位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将一杯热水送到刘智手上,转过脸呵斥那青年,“木头,不晓得叫人, 他是刘老师。”女人便是青年的母亲桂秀。
“刘老师好。”青年怯生生地,满脸通红。
刘智惊异地打量着这个家,一张破桌摆在堂前,两条长凳靠在桌边,竹织纸糊的中堂上贴着毛主席像,两边写着“幸福感谢毛主席、翻身不忘共产党”的红纸对联。中堂前,四根木桩上搁着一块长板,上面摆着瓷香炉。房内,四条长凳搭了两张铺,没有蚊帐,被子补钉连补钉,铺与铺之间放着一个分不清颜色的旧木箱。这就是十口之家的全部家当。
这样的家中能发出笛声,而且如此优美动听,刘智联想到荒草中冒出的鲜花,野藤上飞舞的蝴蝶,不管这鲜花蝴蝶美不美,都可贵。
“吹得不错,练了几年了?”刘智问。
“瞎吹的……”青年红着脸低下了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
娘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红薯从灶前奔过来,身后跟着两男一女三个更小的孩子。碗底刚靠凳子,几个孩子急不可耐地上前哄抢。太烫,孩子们将刚抓起的薯丢到凳上,又叫又跳摇晃着手。
“饿牢鬼,烫死也活该。”桂秀又从灶棚内出来,将盛着一只大红薯的碗送到刘智手上,“刘老师尝尝,黄心薯,好粉。”
这家人,人人破衣烂衫,很小的两个男孩一丝不挂,身上肮脏得分不清肤色,孩子们却一个个喜笑颜开。
刘智看着这一家人的处境发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说声谢谢,接过碗放在桌上,对青年说:“晚上能不能带笛子到晒场上去,让我女儿伴着笛声唱首歌?”
青年先摇摇头,望望刘智,又点点头。
门外突然传来男高音叫喊声:“少华,快去追少青回来,天断黑了还在戏水,当心被水亡鬼接走!”接着又喊,“桃花,还不给弟弟妹妹洗澡穿衣裳,不怕被蚊虫搬走啊!”喊话的是这家主人得道。
得道跨进门热情地叫声刘老师,憨厚地笑笑说:“孩子不听话,劳死人,天天要卖喉咙。”
刘智注视着这位高大英俊快人快语的中年汉子,点点头。桃花高声应着,急忙回灶前打水去了。
被喊作少华的青年朝刘智打声招呼,慌忙跑出门。
晚上,闷热将人们赶出户外,大家聚集在晒谷场上,少华袖内藏着竹笛胆怯地走向晒场。刘智一家人和知青卫东、海涛、开明、鸥阳芸、咏雪以及本队部分职工早已来了,竹床、木板摆满了半个晒场。人们躺的躺,坐的坐,说说笑笑,不时响起蒲扇扑打蚊子的声响。少华很少乘凉,尤其不愿挤到人堆里凑热闹,内向的性格使他生怕见人。少华一到,刘智点名要他吹《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众人一再催促,少华鼓起勇气吹起来。万马奔腾的前奏把人们的情绪迅速推向高潮,刘芳伴着笛声亮开了金嗓子。顿时,女声独唱成了男女大合唱: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无边的旗海红似火,战斗的歌声响入云……
悦耳的笛声,嘹亮的歌声,越过小溪,飞向夜幕中的田野,冲上无垠的九霄。
月亮从树梢上探头张望,星星忽闪着神秘的眼睛。
/// 命途多舛
时光流回到少华多灾多难的岁月。
1969年夏,热浪翻滚的三伏天,少华却像掉进了冰窟——瑟瑟发抖,龟缩在棉被里,依然寒意钻心。几个同学围着床铺,压腿的压腿按腰的按腰擒头的擒头,依然止不住少华颤抖。有的慌忙去喊班主任蔡老师,有的竟然弯腰抱腹幸灾乐祸般傻笑。
蔡老师只教语文并不懂医,但他意识到少华病得不轻,连夜跑到南塘卫生院找来医训班兼课老师盛佩雄院长。
那是南塘中学医训班开学五个月之后的事。少华这群时代不幸儿,文革刚刚拉开序幕时进中学,不见课本不升级,胡闹三年就毕业。有幸进了医训班,少华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虽然是既无专职老师也无专业课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殊年代的特殊培训班,少华分秒必争努力学习。倒霉的是,刚收到从北京新华书店邮购来的《中国农村医生手册》(买不到相关教材,以此做课本),少华就病倒了,急性肠伤寒引起肠出血差点送命,接着并发急性肾盂肾炎,不得不休学。
这是少华全家刚从老家搬到芦花湖农场才几个月的事。一家老小上十口,吃的多做的少,年年短钱,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更受不了的是,有人指着得道的鼻子口水直喷吼叫:“你家短钱, 你大崽还好意思读书,为什么不放牛?”这人最后一句话有点人味,少华虽然年长十七,但个子矮小,面黄肌瘦,看起来比十二三岁的半大鬼儿多不了几斤几两,当个放牛娃顶个半劳力算是众人客气。得道当队长人家不作兴,谁叫你是短钱户,众人替你养家糊口,年年沾大家的光,长钱户有意见。得道钢性子铁脾气,一气之下队长不当了。有人说队长好歹也算个干部,不是贫下中农出身想当还沾不上边呢。得道忍不住发火,说他不是队长是长工头,起床比人早收工比人晚,操心费力还受气,这个队长宁愿讨饭也不当了。讨饭两个字刚出口,得道就后悔,解放这么多年了还说讨饭,这不是给新社会抹黑吗?弄不好会惹出大祸。好在闻者也是天天为填不饱肚子发愁的种田汉,没心思联想上纲上线这么大的阶级立场问题。
老家难容身自有容身处。1969年春上,得道同桂秀一个推独轮车一个挑谷箩,拖儿带女,沿着西河东联圩举家搬迁。这与怕说讨饭被扣上政治帽子无关,得道想到祖祖辈辈都是睁眼瞎,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的大崽读书识字,别人却眼红,他决心全家搬走, 另寻活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饿死胀死是自己的事,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眼红嫉妒说闲话。
得道的决策称不上英明也可夸赞为上策。一家人苦得没有了指望还要受气时,换一种生存环境是明智的选择。得道毅然决定离别祖祖辈辈血汗相融情感交织的故土,奔向前途未卜的芦花湖农场,勇气来源于强壮的身体勤劳的双手。得道的道理很简单,人人一双手,只要能做就饿不死,何况他还是捕鱼能手,又会弹棉花。种田养家,晚上捕鱼雨天弹棉花寻外花钱供大崽读书,是得道当时切实可行的人生计划。供大崽读书,应该是得道决意搬家的第一动机。
可是,命运之神不知要将这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家庭推向何方?寄托着父母最大希望的少华突然病倒了。
/// 父母苦心
“咯咯哒咯咯哒……”,花母鸡昂首高歌了一阵,展开翅膀拍打着,从鸡窝里跳落在地上。
桂秀打开米缸急忙抓把米,跨出房门,“咯咯哒”地学着鸡叫。母鸡奔过来,连连点头,积极响应主人的奖励。
桂秀将米撒在地上,伸手从鸡窝里抓起那只还带温度的蛋,刚转身,几只公鸡不邀而至,头低尾翘抢啄米。桂秀急忙将鸡蛋放回鸡窝,捏起扫帚驱赶:“瘟打咯,不生蛋也想加餐。”公鸡慌忙逃窜,剩下母鸡吃独食。
桂秀重新从鸡窝里捡起鸡蛋,走近一只吊在房中的竹篮,将蛋小心翼翼地放在篮里,数了数篮中的蛋,偷偷地微笑着。
穷家苦世,日子艰难,挣的工分钱刚够买口粮,烧的是茅草禾秆,穿的是破旧衣裳,油盐钱来源于母鸡屁股。那时钱抵用,一只蛋值几分钱,能买几两盐。孩子读书夹花送,少华上学,大女儿桃花顶了半劳力,二女儿菊花读书,三女儿荷花只能放牛。三女儿手下依次是二崽少山、四女梅花、三崽少松、四崽少青,他们还小。人情物礼全指望栏里的猪和丈夫卖苦力寻的外花钱。为了这个家,桂秀养鸡养猪投入了不少精力,哪怕是一个鸡蛋的小收获,也让她高兴好一阵子。
“桂秀,来。”中午回家,得道将田沟里抓来的几条大鲫鱼丢进灶棚内,鱼在地上狂蹦乱跳。
桂秀一脸惊喜,舀了几瓢水倒进木桶,抓起鱼放进桶里:“明天星期六,少华回来正好让他开开荤。”
“唉,少华翻过年就要毕业了。”得道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接着从腰间取下黄烟杆,从口袋里掏出铁烟盒,搓了一截纸绳, 对着灶堂里冒出的火苗点燃,将纸绳上的明火吹灭,坐到木凳上一口接一口抽着烟。
“是啊,毕了业能做医师就好啊。”桂秀捏着火钳夹起禾秆卷往灶堂里送,火苗顿时窜到灶口边的吊罐周围。
“少华身体差,种田吃不消。”
“做不成医师就让他学门手艺,不能让他扳泥巴。” 儿女心头肉,将近成年的少华仍让父母牵肠挂肚。
一碗南瓜丝端上桌,标志着就要开饭了。饥肠辘辘的孩子们跑进厨房抢着拿碗筷,弄出一阵筷子磨擦碗撞碗的乱响声,拆屋下瓦一般。
“都是饿牢鬼,吃起来就打抢。”桂秀老这样骂骂咧咧。孩子们习惯了,母亲叫骂声比不上毛毛雨,他们只怕严厉的父亲。
吃起饭来,这帮孩子狼吞虎咽,你看看,两个最小的真像刚出牢笼的囚徒,一个比一个吃得快吞得急。
桃花、菊花人大些,吃饭动作迅速,饭粒不小心掉在桌上,得道扬起筷子朝桃花头上甩,桃花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慌忙抬头。只见父亲怒吼:“粮食也糟蹋,粒米是珍珠,晓得啵?!”得道用筷子将落在桌上的饭一粒粒挟到嘴里。
桃花菊花慌忙端起饭碗缩到一边去。
“摸到你家出世的孩子真是前世造了孽!”桂秀向来动嘴不动手,见丈夫动不动就打人,做娘的心疼。
得道一直用这种武断粗暴的方式爱着他的孩子。
这是一个经常发生“战争”的家庭,上下年纪隔动不大的孩子常常为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吵闹。
这天下午,桃花菊花争一朵莲花,机灵的菊花趁其不备,突然从桃花手中夺走了莲花,拔腿往家里跑。桃花哪里肯放,一直追到家中,追进房里,随手抓起一根木棍使劲甩,人没打到打中了装蛋的吊篮,十几个鸡蛋全被打破。
闯了大祸,桃花哇地一声哭起来。
桂秀跑进房内一看黑了心,吼叫着痛骂着,真想朝桃花脸上狠狠地甩几巴掌。桃花哭得更凶,桂秀泪水滚出了眼眶,菊花缩在床底下大气也不敢出。
桂秀急忙拿来一只碗,对着篮底接正在向下滴的蛋清。桃花抱头蹲在地上,抽泣声渐渐小了。
桂秀没把鸡蛋打破的坏消息告诉得道,她怕火性暴躁的丈夫发起怒来会把女儿揍个半死。
辛辛苦苦攒起的蛋全破了,正在为近几天的油盐钱发愁时,少华提前回来了。只见他脸色苍白,骨瘦如柴,一到家就倒在床铺上,打摆子一般瑟瑟发抖。
桂秀慌了神,一边摸着少华的脑袋,一边惊呼着桃花菊花,叫她俩快到田畈里去叫爸爸回来。两个女儿有了将功补过的机会, 扬起小辫子飞一般奔出门。
得道回来摸摸少华的头额,焦急地说:“搜搜看,家里有钱么?” “搜过了,只有七分钱。”桂秀含泪催促,“快去借借看。” “都穷,谁有钱借啊!”得道坐在铺沿边,双手抱着脑袋。
两只公鸡在堂前斗架,不时传来示威般的展翅声。“鸡,抓到总场去卖!”得道突然眼睛一亮。
“鸡又能值几个钱,少华病得这么重,不进医院能好么?”桂秀望着少华发呆。
“先卖鸡再说。”得道生怕求人,向那些同自己一样一贫如洗的作田人借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他拿定主意,跑出房外向斗架的鸡扑过去。
鸡再也不斗了,慌忙逃窜。得道飞步追赶,脚下打滑,重重地跌在一块石头上。
几个职工跑过来,准备将得道送进医院。得道横直不肯,大家只好把他抬回家。
/// 危在旦夕
时而高热寒颤,时而大汗淋漓,病魔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少华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
桂秀梦见催命鬼从阴曹地府窜出来,站在黄泉路口捉拿少华。桂秀紧紧地抓住少华的手不放,扯破嗓子呼喊丈夫。一声惊雷炸醒了桂秀,室外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桂秀胆颤心惊,颤抖着手推搡得道的肩膀。得道连续多日彻夜未眠,这天晚上同样没合眼。儿子病成这个样子,他心急如焚,惶恐不安。毕竟是男人, 他把对儿子的忧虑和担心闷在肚子里,实在憋不住了,就抽起旱烟,那混浊的烟雾从烟杆中狠狠地吸进肚子里,又从鼻孔里慢慢冒出来,先浓后淡,终成虚无飘渺。
人无法,拜菩萨,桂秀把少华的命寄托在菩萨身上。可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站在牛鬼蛇神行列中的菩萨早被“造反派”砸烂打碎不见了影踪。桂秀到处打听,还好,在十里外的洪家峦树林中找到了暗藏在当地人心中的菩萨——一棵没人知道真实岁数的古樟树。树干上披挂着不少红布条,树兜四周插着密密麻麻的香梗,地上散落着纸灰及没燃尽的香。朝拜者一定不少, 看来这菩萨还灵,桂秀心中暗喜,见了树菩萨如遇救星,三拜九叩头,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大崽逢凶化吉。该行的礼数完成了,日头偏西两三丈,桂秀从石头上用手指扫起一撮香灰,用纸包好放进口袋里,带回家给儿子冲水泡仙丹。临别时,桂秀朝树菩萨连连作揖,满怀希望往回走。
桂秀到家不久,得道收工回来放下锄头,急匆匆走到床铺边, 伸出汗滋滋的手,摸摸少华发烫的脑门,问桂秀:“草药吃了吗?”
桂秀轻声回答:“吃了,仙丹也吃了,都吐了。”
得道追问:“东西吃了吗?”
“吃什么吐什么,水也进不了。”桂秀轻声抽泣。
得道重重地叹息一声,在昏暗的卧室内毫无意义地转了几圈, 不由自主地走出房外,从腰间抽出旱烟杆,坐在低矮的木凳上, 又是抽闷烟。
天完全黑了。
少华年小无知的弟弟妹妹嘻笑着,三三两两先后奔回家,有的刚进门就吵着要吃。
得道突然惊雷炸响:“吵死鬼!”
孩子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不知所措呆呆地倚墙而立, 有的把快要淌近上唇的鼻涕轻轻地吸了回去。
高热持续不退,少华虚弱的肉体快要烤干,而他的精神却活跃得古怪。幻觉如一匹无缰的野马闯进了少华的脑海,茅棚顶上覆盖的稻草,在少华昏糊的眼中竟变成了神奇的银幕,时而流星飞舞,时而火苗闪烁。流星飞舞火苗闪烁间,少华儿时看过的连环画中的妖魔鬼怪开始兴风作浪张牙舞爪扑来,吓得他失声尖叫。
桂秀慌忙扑在少华身上,紧紧地抱住他。得道急忙奔进房内, 顿时响起凄凉的男女混哭声。
桃花菊花跟着哭,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惊恐不安看看父母,垂着脑袋,愣愣地站着,一声不吭。
“姆妈,鬼……水……”少华张开干得快要发裂的嘴唇,说着糊话。
桂秀一手端起碗,一手托起少华的头,把水送到少华嘴边。没喝几口,少华又是翻肠倒肚地吐……
/// 意外来客
桂秀以泪洗面,得道抱头叹息,阎王朝少华露出狰狞的笑脸。死神伸出魔掌,正要夺走一个花季少年的生命时,这间光线不
足的茅棚里突然显得更加幽暗。有人慢慢走进门来,操着南昌口音同得道打招呼。这是与刘智一同随“五七大军”从省城而来的下放干部余成辉的妻子,人称余大妈。正在抱头饮泪的得道从矮凳上站起,急忙用巴掌抹抹泪水,点点头,但不敢出声,他怕一出声就会情绪失控。一个男人当着仅仅认识并不了解的女人的面失声痛哭,是非常尴尬的事,何况还是城里来的女人。得道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与一辈子同泥巴为伴的当地百姓一样,对城里人有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心态和生疏感。甚至,与城里人相比,他自我感觉低人一等。这时他在想,这位刚来不久很少与当地人交往的下放干部突然到来,有什么事呢?忠厚老实的李得道心里无来头地紧张起来。听说余大妈的丈夫近日抽调到总场搞阶级斗争去了,他想,是不是自己在老家说讨饭这种话传到了芦花湖总场?那就倒大霉了。近来,垅口队有个四川佬不小心弄破了毛主席像,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判了两年刑。中国已从以粮为纲进入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一句平常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弄不好也会招来莫名大祸。
还好,余大妈没说什么,她环顾四周看了看,走进房里。
桂秀泪眼汪汪,低垂着脑袋坐在病入膏肓的儿子身边。见余大妈到来,她愣愣地站起,呆呆地望着对方,不知说什么好。
余大妈先开口:“孩子他妈,听说你大儿子病得不轻,什么病啊?”
桂秀泣不成声,诉说儿子的病情和家庭困境。
没有安慰,余大妈步履沉重地走出房间,走出茅棚。
天完全黑了,昏暗的油灯火苗有气无力地摇晃着,让人担心随时会熄灭。
十几分钟后,余大妈再次来到李家,走进房内,看看微弱的灯火,从头上取下一枚发夹,拨掉灯花,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
桂秀满脸愁容不知所措地望着余大妈。
余大妈伸手摸了摸少华的脑袋,不言不语,从口袋里拿出三张大团结,送到桂秀手上。桂秀深感意外,她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么多钱,接手容易,什么时候还得起人家?她连连摇手,不敢接钱。
余大妈抓住桂秀的右手,将钱送到桂秀掌心里,说:“有钱就还,没钱就算了,救人要紧。”
桂秀颤抖着手,接过钱,情不自禁地朝余大妈鞠了一躬,与丈夫一同连夜送少华去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