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嘴巴歪了。我一听,坏,父亲脑梗塞又犯了。我赶忙放下手头上事情,请了假,驱车往回赶。说起来不远,回乡下老家也就四十几里路,可正赶上主路在修,所有车就都集中在偏道上,一辆挨着一辆,带着刹车行驶,而且这条路红绿灯特多,一眼望过去,像拴在一根绳上的一串红眼蚂蚱,遇到一个红眼,后面有十个红眼等着。我火急,这路,和人一样,时不时要梗塞一家伙,年年修,都快修成精了。急也没用,总不能飞过去,只好压着性子,随车流慢慢挪动。
不敢耽误,我控制着油门和刹车,打通了市医院120。
父亲第一次发这病是在那年夏天。那一天太阳高悬,知了高叫,父亲喝着水,水却不自觉地从嘴角淌下来,没喝进肚子里去。他很奇怪,又喝了几口,下巴还是兜不住水。那时他刚从田里回来,腋下还夹着把锄头,正口渴,但喝不进水,让他一时很暴躁,气得摔了茶缸。其实茶缸不是他摔的,是手不听使唤,自己掉下来的。正是暑假,我在老家,感觉不对劲,赶紧送到镇上医院。医生诊断是脑梗塞,吊了十天水才好。出院时,医生叮嘱,脑梗塞不是大病,第一次好治,康复后不影响正常生活,就怕再犯,要控制好血糖血压,常运动,多走路。常运动多走路好办,父亲是歇不住的人,每天不捣弄庄稼,身上就痒;血压也好办,吃降压药。就是这血糖不好控制,父亲庄稼人,饭量大,一大把年纪了,白米饭量一人顶我俩。医生说那不行,要控制米饭。父亲听后,颓唐了一阵子。渐渐身体恢复如初,我们又不在身边,父亲就把医嘱放到了一边,该吃吃该喝喝,血糖一下就又上去了,降糖药都压不住,终于,在一天早上,起床时,扑通栽在床下,父亲第二次犯病。这一次犯病治愈后,父亲乖多了,谨遵医嘱,因为医生给他描绘了一个可怕的前景:如再不注意,恐要瘫在床上,还可能痴呆。庄上有一个瘫了的老太太,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久病床前无孝子,日子过得极其没有尊严;庄上还有一个痴呆汉,生冷不忌,大小便不背人,可怜又可厌。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目前,父亲可以说是在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了,生怕步他俩后尘。
一晃四五年过去了,好好的,怎么又犯病了呢?
我到家时,120几个人正把父亲往车上抬,母亲站在旁边,扎煞两手,一脸戚容。我安慰母亲几句,然后,跟在120后面,一路“哎吆哎吆”往医院赶。进了市区,路依然堵,好在有“哎吆哎吆”的警笛,前面的车比较自觉,主动让道。到了市医院急诊科,医生简单问了问,对我说,脑梗塞。然后建议我回老家镇上医院吊水,市医院床位紧张,还有,新农合报销比例低。一直微闭双眼不做声的父亲听到了,一下坐起来,眼睛睁得溜圆,唔唔几声,口齿不清地坚决要求回镇上医院。我知道他心疼钱,镇上医院也是他熟地,就扶他上了自己的车。回去的路像先前一样堵,没有了警笛的陪伴,再加心急如焚,更加堵。父亲躺在后排,突然说:不急!我从后视镜见父亲从容的样子,心里平静了不少,路似乎也顺畅了。出了城,很快到了老家镇医院。
镇医院的胡医生,因父亲前两次梗塞,我们早就熟识,却也算不上朋友。胡医生迅速配药安排吊水,然后补办住院手续。
水吊完了,胡医生说,明天再来,至少要吊半个月。我说好。便要扶父亲下床回家。这时候胡医生接了个电话,嗯嗯好好。挂了电话,面露难色,说,李老师,真不好意思,老叔不能回家,办了住院按规定要住在医院里,刚才院长来电话要求的,这几天上面查得严。我说行。回身对父亲说,要住院,爸你搁这待着,我回家取生活用品来。父亲说,以前……不是吊完水就……就能回吗?话说得拖泥带水。我说那是以前。父亲不吱声了。
镇上离家二里路,到家门口我车子刚停下,母亲就过来了。母亲一直站在门口等,我暗骂自己粗心,没打电话说一声,让她一直担心。我把情况一说,母亲不再紧张,问我在不在家吃饭,我说医院食堂有,不在家吃了。我拿了毛巾脸盆之类,又拐进超市,买了牙膏牙刷,回医院陪夜。
夜幕降临,父亲很快睡着了,鼾声像省略号,疙疙瘩瘩,还一惊一乍的。我不由同情起母亲来,这小老头脾气倔,鼾声怪,怎么受得了。
我睡不着,站在窗边向外看。月光不错,白亮亮的,在城里是看不到这样的月光的。镇医院后面是大片田野,卧在月光中。已是冬天,田地沟沟坎坎,黑土黄泥,月光下显出一道一道斑驳来,有些微的风在游走。
我想抽支烟,走出病房,碰到胡医生,给了他一支。他今晚值夜班,巡房。我俩走到走廊尽头,抽烟闲聊。胡医生温文尔雅,戴副眼镜,气质像个诗人,未说话先笑。他说,真不好意思啊李老师,让你父子晚上不能回去,乡下医院条件差。我最怕人家跟我客气,人家一客气,我就方寸大乱,而且我是患者一方,理应跟医生客气才对。我说,胡医生怎么这么说呢,你是对我们负责嘛,住医院里有什么事找你也方便呀。胡医生说,也是没办法,一切跟绩效挂钩,不敢出差错,只能听医院的。我说,我们也是。他没接话,天聊不下去,不约而同笑了笑,扔了烟屁股,互道再见。
02
次日早上,我哈欠连天,胡医生精神却不输昨天。我去他办公室,打招呼:胡医生精神不错么,昨晚你也没怎么睡呀。他笑,呵呵,习惯了。我说,我来拿药单。他说,不用拿,电脑已经传到护士站了,等着就行了。我说着感谢,心里感叹科技改变生活,前两次带父亲来吊水,楼上楼下跑得腿软,现在只要等着就行。
我回到病房,父亲昨晚睡得饱,精神好多了,脸上居然红润润的。我扶他去厕所撒了泡热尿,回到病房不一会儿,护士给他吊上水。我说,爸,我去给你买早饭,然后还要回学校上课,上完课再回来。父亲说——口齿清楚多了——不要买,你娘马上会送来,吃完再走。父亲说的平静,却充满自信。这小老头怎么知道娘会送早饭来?我昨天回家拿东西,告诉她吃饭就在医院食堂,没让她今早送早饭来呀。父亲见我不信,吃吃一笑,说,不信你看。我一回头,母亲拎着个保温桶站在病房门口。早饭很棒,鸡蛋、稀饭、小咸菜。鸡蛋是家里的鸡下的,稀饭熬得黏糊。鸡蛋香,稀饭烫,咸菜脆,我吃得一头热汗。母亲说,慢慢吃,不急。我含混说,上午有课,怕迟到哩。
吃完早饭,驱车回城,到了城里,又是堵。好在没耽误上课。课上得迷瞪,一是昨晚没睡好,再是没备课,头晕,思维混乱。下了课,我回办公室,刚坐下,班长喊了声“报告”进来,说,李老师,吴珊珊腿给烫了。我一惊:什么时候?班长说,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我问怎么烫的?班长说,她课间去打水,人太多,她打好了水,往外挤时热水瓶塞子掉了,热水泼出来,烫了腿。我赶紧回教室,吴珊珊坐在课桌前,见我过来,踮着一只脚站了起来,我示意她坐下。问她怎么样,她说,没事,起了几个泡,找校医看了,开了一支药。我说,没事就好。我回办公室,路过设在走廊上两间教室转角处的电热水器,特意看了看,共有四个水龙头,三个开水,一个净水。一层楼两百多学生,一到下课都来打水喝,不挤才怪,尽管是高中生,可离稳重还远,迟早要烫着人。不行,我得向学校提意见。
我正考虑怎么跟总务主任说,电话响了。显示“吴珊珊爸爸”,我心头一紧,接。吴珊珊爸爸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懂得尊重知识分子,说话很客气:李老师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女儿腿怎么样了?我说,哦,吴总你好,刚去看了,好些了。电话里沉默了一下,尽管短暂,可我觉得挺长。吴珊珊爸爸的沉默是表示不满。我自己也觉得心虚,我刚才只是问了,没看。他突然说,李老师,您昨天没在校?我赶紧说,是啊,老父亲病了,送他去医院了,住院要陪床,就没回校。他说,老师辛苦了,像我们这年纪,老的小的都要操心,确实是忙。我女儿昨晚给我打电话,说腿给烫了,我担心一夜,我要给您打电话,她没让,说您不在校,就没打了。吴珊珊爸爸停了一下,接着说,孩子住在学校里,我和她妈又在外地,一时半会回不去,让您费心了。我说,吴总客气了,是我没做好,回头我再带她去校医那儿看看。然后又互相客气几句,挂了电话。吴珊珊爸爸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我听出生意人的克制,表面上客气,潜台词不满。
吴珊珊是住宿生,腿给烫了,我作为班主任应该第一时间带她去治疗,并及时向家长反馈,结果是她自己打电话告诉的家长,而且我还不在校。这样我就被动了,家长不高兴自在情理之中。我想了想,不对,就把班长叫来,问,学校不让学生带手机,你们手机都在我这儿保管着,吴珊珊怎么给她爸爸打的电话?班长说,宿舍有磁卡电话呀,您不知道?我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又问,吴珊珊为何不给我电话,却给她爸爸打电话?班长笑了:不是怕挨您骂吗?您每次班会课都强调安全问题,偏偏她就出了安全问题,跟您一说,以您脾气,肯定挨骂,就没敢跟您说。哦,是这样。我摆摆手,让班长回去了。
看来,我和学生的沟通出现了障碍。
这让我不服,想我刚教书那会儿,学生啥事都跟我说,跟爸爸妈妈不说的话都跟我说,把我当朋友。而现在,我越来越寂寞,跟学生的心,远了。
我带吴珊珊看了校医,校医叮嘱了注意事项,我又嘱咐跟她同宿舍的几个学生多加照顾,帮她买买饭,打打水。
安顿好学生,放学后,回老家镇上。父亲还在住院,得继续陪夜。
正是晚高峰,市区车子如同蚯蚓拱土。我打开收音机,音乐台的女主持人,听声音也就二十来岁,咋咋呼呼的,跟听众也打情骂俏,主持风格像是跟男朋友斗嘴。从我语文老师的角度听,病句一串连着一串,放的音乐也是咋咋呼呼的,比广场舞音乐好不到哪儿去。
调台。
调到交通台:“下面播报一则路况信息,我市皋州路大桥处发生一起车辆追尾事故,发生拥堵,自东西方向行驶的广大车主可从健康路、幸福路绕道行驶。截止发稿时未收到人员伤亡报告。正是晚高峰,请广大车主小心驾驶。”我赶紧打方向盘,变道,引来一句骂声,顾不得了,父亲还在医院等着呢。
03
医院处在静默中,我蹬蹬上楼,引起很大回响。镇上医院住院病人少,走廊显得空旷。经过护士站时,空的。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值班护士只有两个,想必去吃晚饭了。这一想,提醒了我,还没吃晚饭呢,父亲应该也没吃。我赶紧又下楼,跑到食堂,打了两份饭,返回病房。
父亲斜靠在床头,双眼微闭,水吊完了,两手交叉,放在腹部。但我看他不像在睡觉,脸上有若有若无的怒容。是怪我来迟了?我叫了一声:“爸。”父亲嗯了嗯,算是回应。我把饭菜弄好,给他吃,问:“咋啦?跟谁置气呢?”父亲没回答,只顾吃饭。这时候,病房门口进来一人,父亲瞅了眼,眼皮翻了一下,闪现一丝不屑。我回头一瞧,笑了,认识。
马叔,您怎么在这里?马炳纪也一笑说,小亮来啦?好几年没见到你了。他指了指里面那张床,我在这张床。我说马叔怎么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壳,这里,脑梗塞。我说哦,我爸也是。说着看了看父亲,父亲装作没听见,只顾吃饭。马炳纪看看父亲,笑了下,没说话。我说,马叔看着挺好啊,也梗塞?他说,去年发作的,胡医生说这毛病最好有空来吊吊水,预防预防。这不,这几天不忙就来了。唉,晚上还得搁这住着,真麻烦。我问,建品呢?不来陪护?马炳纪说,建品不是忙吗,搞脱贫攻坚,忙得很,还在加班,他说加完班就来。我这陪不陪的,不打紧。
有一句没一句地讲了几句话。父亲吃完了,我把一次性饭盒放进病房外走廊垃圾桶。回到病房,马炳纪站起来说,我出去走走,胡医生说这毛病要多走走。我说马叔您慢点。马炳纪消失在走廊尽头,我问父亲,跟马叔置气?付父亲哼了一下,说,一家三代都是干部,他爹当年是大队支书,他成了乡干部,他儿子又成了镇长!我说,这有什么好气的,建品是考上的,又不是走后门当上的。父亲又哼,我不是说建品,建品这孩子不错,我是说马炳纪和他爹,当年马炳纪跟我一样是放牛娃,那一年我和他一起当兵,都验上了,可是只有一个名额,他爹马允德仗着当着支书,和带兵干部熟,让他儿子去当了兵,后来马炳纪在部队提了干,又转业回来当了乡干部。要不是他爹私心他能当上干部?我说,这样讲马叔还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也提不上干呐。父亲不服,说,他啥本事我不知道?一块放牛的时候都是我带着他,念书也不如我,我是念不起不念了,他是念不进去不念了。我要是去当了兵,也能提干,说不定在部队当了大官,不像他干个小连长就转业了。是他爹堵了我的路,让他一辈子当干部,我一辈子种地……
我不再言声,由着父亲说。我知道父亲也说不出新意来,发发牢骚罢了,发完了就发完了,不然还能咋样?关于这些往事,我多少有些了解。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马炳纪到庄上检查指导春播工作,见马炳纪站在田边指指点点,旁边陪同的村干部点头如捣蒜,父亲当时就叫他没下来台。父亲从田里上来,把撒了一半的稻籽往马炳纪面前一送:你来!马炳纪当然不会,尴尬得直搓手:老李,这是干嘛?父亲鄙夷一笑:癞蛤蟆顶钢盔,冒充野战军!说完哈哈大笑,惹得田里干活的人都笑了。父亲转身走的时候,故意大踏步,甩得马炳纪雪白的的确良衬衫上都是泥点子。那时候马炳纪一家都搬到了镇上,从那以后马炳纪再没来我们庄,至少我没见过。哪成想,我上初中时,竟然跟马炳纪的儿子马建品成了同班同学,这一同学就同了好多年,从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毕业。初中时比较懵懂,我俩没什么交往,高中是在离家100多里外的地方上的,那一届皋镇初中就我和马建品上了那个高中,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俩自然成了好朋友。后来读大学我和他也在一个学校,是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马建品或许是因他父亲在皋镇当党委书记,也或许不是,他选择了从政,我没什么背景,只好到乡下做了一名教师。十多年前,城里教师紧张,我通过招考进了城,而马建品也做了镇长。刚走上工作岗位那会儿,我和马建品时常来往,周日我回家,父母总要杀一只鸡或逮一只鸭,我总要打电话叫马建品来喝一盅,他酒量不行,但敢喝,常常喝大。他也经常叫我喝酒,一来二去的,他和我家人熟了,我和他家人也熟了。后来结婚生子,来往减少,这几年,孩子上了中学,家里空气骤然紧张,工作上花里胡哨的事情又多,我和马建品来往几乎没了,说实话,而今只剩微信上点赞之交。多少年了,父亲的那个疙瘩一直没解开,像堵在他血管里的一个栓,一提到马炳纪和马允德就血脉贲张,更不要说见到他了。
许是絮叨累了,父亲禁了声。我劝他,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得了,那时候谁对谁错怎能说得清,换了你也一样,谁不为自己儿女着想?再说了,马叔现在也不比你强到哪儿去,退休了平民一个,你梗塞,他也梗塞;他儿孙满堂,你也儿孙满堂。我也没给你丢脸,建品当镇长我当老师,都是吃皇粮,我能吃上皇粮可是你当年心愿。而且你也知道,现在这情形,当个干部不定有我这做教师的自在呢。父亲顿了顿,说,也是。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坚实有力,走到门口停了。
亮子!
我回头,马建品立在身后。我说,建品!我俩紧紧握手。马建品问,回来也不打个电话给我——李叔咋啦?我说,脑梗塞。马建品说,我爸也是。我说,马叔刚刚出去了。马建品说,知道,我打过电话了,他说你们也在,我就上来看看。没事,他是预防,跟正常人一样。
父亲见马建品来了,呵呵笑着,一扫刚才一脸阴霾。马建品问了问父亲情况,我说好多了,再挂几天水差不多了。正好一位护士进来,马建品交代了几句,拉起我的手,说,好久不见了,走,喝酒去。不由我分说,已被拉出医院。
眼下的皋镇,已不是十多年前的皋镇了,柏油路宽阔,印着白线竖着路标,沿镇政府那条街上路灯明亮霓虹闪烁,饭店,宾馆、超市、商场,城里有的,这里都有了。我由衷感叹,马镇长,干得不错,像城市呢。马建品笑,亮子,跟兄弟也来这一套。还请大作家多多回乡采风,帮宣传宣传。我也笑,建品,跟兄弟也来这一套。说说笑笑来到皋镇大酒店,我说找个排挡就行了,我又不是外人。马建品说,不为喝酒,这地方好说话。推开玻璃门,吧台后一个女子马上迎过来,带出一股香气。女子热情,说,马镇长来啦,欢迎欢迎!马建品说,老房间,随便安排几个菜,一壶皋州大曲。女子答应着,马建品兀自上楼,我紧跟其后。上了二楼,拐过走廊,到了里面一个包间,包间没有门号,马建品直接推门进去。包间和一般包间差别不大,圆形餐桌围了一圈靠背椅子,小方桌供四人打牌,但是多了一套沙发茶几茶具,茶具考究。我惊愕:你专用的?马建品说,那倒不是,只是常来,私人朋友都带到这儿来。一会儿服务员送来开水,马建品拉开抽屉,拿出茶叶,给我泡水。我玩笑,马镇长亲自给我泡茶,在皋镇有这待遇的估计没几个。马建品捣了我一拳。
酒菜很快上来,我俩碰了一杯,马建品深深喝了一口,啧,这才叫喝酒。亮子,我俩多久没一块喝了?我答非所问,建品,这些年练得可以啊,我记得你那时候喝酒如喝药。马建品说,刚参加工作时,不会喝酒没法工作,怕喝酒,后来酒量练上去了,工作期间禁酒了,这个规定,真是伟大英明正确,可有时想喝,却找不到对上眼的人。干我这份工作呀,五味杂陈。今天不说这个,遇着了就好好喝一壶。咱俩多久没一块儿喝了?马建品车轱辘话又绕了回来,我知道他并不是要寻求时间答案,而只是一种感慨,感慨时光与友情的疏离,而疏离的根源是什么,家庭?工作?各种忙?是,好像又不是,主要还是年轻时那种互相依赖的情感需要不再了吧。其实我很多次回家,马建品就在镇上,也欲打电话约他聚聚,掏出手机,想想又放下;我想他经常进城,也有类似的举动吧。我说,建品,不常在一块喝酒,不等于感情不在了,心里有对方就成,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呵呵。马建品说,你们文人就爱这一套,我觉得不对,人这一辈子能叫兄弟的朋友有几个?凑不够一桌吧,可为啥不能常聚聚?忙是一方面,一方面怕是感情的通道给别的东西堵了,不畅了……为啥不畅了?人啊,爱琢磨,琢磨来琢磨去,简单事情复杂化了,感情就不纯粹了……他欲言又止,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愣愣地不再说话。
场面有点尴尬。我印象中从政的都理性冷静,马建品当镇长几年了,却还是像当年一样直性子,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倒上酒,试图找话,刚端起来,门开了,进来几个人,都端着酒杯,一迭声地说,听说马镇长在这招待朋友,我们来敬杯酒。寂寞的房间一下热闹起来,马建品不得不站起来,端杯碰了一圈,我也端起杯欲碰,还没碰上,他们已一口见底,喝完又与马建品搭肩拍背套近乎。我傻站一边,一时无所适从。客气完一通废话,他们走了,我重倒上酒,建品,你一镇之长,日理万机,我平时也不好多打扰你,来,敬你一个!马建品斜着眼睛看我,笑了:来,为“天涯若比邻”干一个!酒喝完,再倒上,马建品脸红了,夹了块菜,突然说,王勃那句诗不对,尤其放到现在不对。我愣怔,看着他。马建品说,确实不对,你咂摸咂摸,不是“天涯若比邻”,应是“比邻若天涯”,像咱俩这情况。我正不知如何回他,门开了,又进来一拨人,纷纷向他敬酒,敬完离开。马建品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眼,掐断,说,一堆事,今晚就到这吧。我俩一起下楼,他去结账,吧台女子却告诉他账已给结了,还特别强调了一句:王老板结的。
出了皋镇大酒店,我笑:当领导好啊,酒有人敬,账有人结。马建品叹:一顿酒都喝不安生。叹完,抒了一句情:人生真他妈孤独!我见他脸色严肃,不像矫情,说,你爸和我爸……马建品手机又响,他对着手机说马上就到,转脸对我说,我知道,都是历史了,老一辈子的事情我们参和不上,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俩也不常见面。哦,我还得去办公室,晚上就不去陪夜了,我老爸交给你了,有事打电话。我说放心,你去忙。
回到病房,两位老人已入睡,你来我往地扯着呼噜。单听着呼噜,倒是挺和谐。我悄悄来到楼下,点上一支烟。
04
周一到校,见到总务主任,我立刻汇报:走廊热水器安装不科学容易出安全事故。并以自己班吴珊珊例子为证。总务主任脾气温和,说,李亮老师,我报告都打了好几回了,这样,回头我再跟校长提提。领导之所以是领导,水平就是高些,他早就发现了,而我只是在出了事后才意识到。这不是恭维话,是无数事实验证了的。但,发现问题后的解决问题,因这样那样的缘故总是滞后,这也是无数事实验证了的。我暗叹一声,不再纠缠。
下午课间我进教室看了看吴珊珊的腿,烫伤的地方已经结痂了,痂一落,就好利索了。烫伤面积很小,不影响穿裙子的美观。出了教室,走廊上来了两位师傅,在拆热水机,我上前打招呼,师傅说要把热水机换个位置,放到走廊尽头,放中间不安全,再加几个热水龙头。我心里把这快速解决问题的功劳按到自己头上,有点得意,就拿出手机拨通了吴珊珊爸爸的电话:吴总您好,吴珊珊腿没什么问题了,不好意思啊,让孩子受苦了,怪我,平时没注意。学校对这事很重视,对热水机进行了处理,安全无小事啊,以后不会再有这事了。吴珊珊爸爸马上客气起来:哎呀,李老师还亲自打电话来,不好意思的是我,那天电话打急了,这不怪学校,更不是您的责任,是小孩自理能力差,缺少锻炼,我们做家长的有责任……
挂了电话,我心情大好。天上挂着毛边太阳,起风了,寒气顿起,我紧了紧衣领。手机响,胡医生打来的,说父亲病情基本没问题了,再吊几天水就可以接回家了,注意饮食,注意预防。我连说好的好的。胡医生心细,知道我白天要回校上课,晚上回医院时他又不一定在,有什么事情都及时电话告知。胡医生又说,我刚才去病房看了一下,老爷子状况很好,跟临床老书记有说有笑的。我惊愕:真的?哦,他俩是老朋友啦!
天上的云越聚越多,太阳不知何时隐去了,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学生们见下雪了,异常激动,一下涌出来,站走廊伸手去接,好像没见过雪似的。我感受到学生们的激情,禁不住伸手去接,有学生看见了,笑。
挂电话时,见手机桌面显示“今日小雪”,我划开手机,翻到马建品微信,打出四行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少顷,马建品回:“饮。”
回镇医院路上,车流如蚁,车行龟速。音乐台那个咋咋呼呼的女主持人,语气夸张地聊着今年的这第一场雪,竟还放了一首《雪绒花》。这歌多少年没听到了,旋律怀旧,应着车窗外飘洒的雪,很有意境。我合着音乐,大声哼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