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皇不是蛇,是人。他是蛇皇后的男人。
那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漫山的松树都无精打采,知了还在烈日下一阵阵狂躁地鸣叫。山下的田冲里,红花草籽旺盛地挤满块块田地。忽然,一个手提白色尼龙袋子的身影在田埂中间狂步飞逃,他的身后,一条巨大的鸡冠蛇风驰电掣般撵着他,蛇嘴里喷出的烟雾阵阵腾起,搅起的风向两边劈开田间的红花草籽,像一条巨浪往前面奔涌着。小伙子一边惊得怪叫,一边跳坎爬坡,山上一位老者扯着嗓子喊:“快点!不要跑上坡,赶紧往下坡跑!”于是,小伙子立马朝着下坡方向跳跃,那鸡冠蛇像一列越轨的火车,不停地翻着跟头,小伙子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大汗淋漓地逃开了。
这不是传说,是我亲眼所见鸡冠蛇追着蛇皇的情景,后来很多次常常在梦里被惊吓得一身冷汗。鸡冠蛇头上长着类似公鸡的火红鸡冠,身长十多米,一身斑斓的红色花纹,它可以边爬边直立上身,伸起鸡冠头吹蛇哨。据说该蛇剧毒无比,在攻击人时鸡冠会由红变为紫色,会像眼镜蛇那样喷毒液、毒雾,不明的人会误以为是烟。老人们相传看见它时,就得赶紧往下坡路跑,因为鸡冠蛇身子长,不适合跑下坡路,跑上坡路是它的强项,还听说遇到鸡冠蛇可以赶紧脱下一只鞋,往高空一抛,鸡冠蛇见此情景,就会立马掉头离去。
我本来从小就怕蛇,经此以后,穿过山林走夜路时都是提心吊胆的。可是蛇皇从小就吃过老弯给他的生蛇胆,传说吃了新鲜的生蛇胆,人胆子大,不但走夜路不怕鬼,还颇有胆量。那天蛇皇本来是到田沟里钓鳝鱼的,谁知道运气不好遇到了鸡冠蛇。
七十年代,全村人都在一起居住的时候,村里有个擅长种植烟叶的会计叫老弯,家就住在村子最后面大片竹园的地方。竹园和四合院的屋子被一道土石筑建的古墙隔开。古墙上爬满了藤藓类植物,郁郁葱葱的,像一条蜿蜒的绿色长城。古墙中间有的地方开裂和风化,有些缝隙从这边可以看到那边,这就给爬行类动物留下了很多美好的空间。尤其是蛇,那简直是他们的安乐窝,白天里常常看见古墙上挂满了白色的蛇皮,书名叫蛇蜕,农村里也叫长虫皮、蛇壳,也有人叫它龙衣、青龙衣的。据说用蛇皮入药,可以祛风、解毒、明目、杀虫。村里那个杨医生经常用它来给乡亲们治疗皮肤瘙痒、疥癣、荨麻疹等多种皮肤病,效果还可以。但是这些蛇皮经常长长的绕在古墙上,无论大人小孩,看见了总是不由自主倒退一大步,吓得一阵惊悚,一身冷汗。可是老弯也是一个胆子特别大的人,据说他小时候吃过好几颗生蛇胆,胆子忒大,而且他爱吃蛇肉。有一次,不知道他怎么抓住了一条长约二十多米有好几十斤重的蟒蛇,傍晚就在自己门前的院子里把蟒蛇倒挂在树枝上剥皮,他边剥蛇皮边滔滔不绝地给围观的人吹嘘:蛇不乱咬,虎不乱伤。可是今天我发现这大虫有点不对劲,所以我才下手的!阿弥陀佛!老弯还做出虔诚忏悔的样子,谆谆告诫大家:打蛇要看蛇尾巴,秃尾巴的蛇大多是家蛇,不要惹它们,不然会遭难的!唠叨完了,还让蛇皇妈妈把蛇皇叫过来,第一时间把一颗血淋淋的蛇胆挖出来,让蛇皇生吞下去,还说以后就跟他一样胆大,什么恶虫都不怕了。然后老弯架起一口大锅,装满一锅水,把切好的蛇肉放进锅里,还放进去满满一层鲜红的小辣椒,用劈柴把水锅烧得通红,煮呀熬呀,等差不多的时候再把油盐佐料全放进去,顿时,满村子里飘散着蛇肉的辣香。人们都围过来,看着老弯和蛇皇美滋滋吃着蛇肉的样子,惊讶、怪叫、窃窃私语。蛇皇妈妈紧紧张张地走过去,颤抖的手用筷子夹一块,眯着眼,一手捂着胸口,战战兢兢地咬一小口,大家的笑声沸腾起来。
光阴似箭,几十年过去,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搬迁了,有的去了镇上建了房子,大多数到县城里买了商品房。偌大一个村子,只剩下蛇皇一家。常言道,屋要人衬。村子里人少了,野草野树疯长,才一两年的功夫,整个村子如同一片荒郊,那野草野树把蛇皇的一幢平房深深地掩埋其中,人要走进去,得从一大片一大片一人多高的野草丛中穿过,每迈一步,都感觉草丛里有东西“嗖嗖”作响,尤其是晚上,有点毛骨悚然。时间一长,各种动物也多了,野鸡、野兔、癞蛤蟆,各种野鸟也纷纷下到草丛里调情,偶尔还有一头小野猪窜出来。可是,蛇皇和蛇皇后长年累月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一点都没有觉得可怕。反而,蛇皇后还觉得这里如同世外桃源,清净自在,比如解手(农村里对大小便的统称),随便往草丛里一蹲,无影无踪,闻着草香,怡然自得。特别是,蛇皇娶了蛇皇后以后,把自己从老弯那里学到的抓蛇的本事,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她。夫妻俩在田地里经常忙得半夜三更回来,然后摸着黑走进家门,把屋子里的灯打开,常常看见堂屋中间趴着一条大蛇,长长的蛇身五颜六色,好像睡着了的样子。蛇皇后见了,如同见到宝贝一样,“蹭蹭蹭”跑到房间抓出一个蛇皮袋子,然后轻轻走到大蛇身边,看准蛇头后颈椎半寸的位置,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像钳子般戳过去,大蛇猛然醒悟,但是已经迟了,虽然快速把蛇身子卷起来拍打着蛇皇后的手臂,但已经无济于事,不得不俯首就擒,被她放进袋子里囚禁起来。蛇皇后把这些抓到的蛇都集中存放在一个大水缸里,用厚重的铁盖子盖住,过三五天就起个大早亲自把这些活蛇卖到城市的餐馆里。长此以往,蛇皇后抓蛇成瘾,走路眼睛都像鹰眼一样犀利,随时做出准备抓蛇的状态。有时候晚上梦里还在追蛇,嘴里喃喃喊着,双腿在床上胡乱踢腾,气得蛇皇用巴掌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扇一把,蛇皇后醒过来,还坐着傻笑。
说起来也怪,蛇皇后经常在抓蛇,可是蛇好像从来不怕他们。不但不怕,还总是缠着他们一样。有时候大中午他们干完农活回家,揭开锅盖准备做饭,锅里面就盘着一条粗大的三梗蛇(蛇身红绿青三种颜色),那舌头还翘起来,嘴里悠闲地吐着蛇信子。蛇皇后当然照样抓它,送上门的财源,她当然不肯放过。晚上夫妻俩躺下,鼾声如雷,等到早上醒来,感觉被子里有什么在腿上慢慢蠕动,蛇皇后掀开被子,一条蛇就在蛇皇两腿之间慢慢爬着,那蛇就像他们养的宠物一般,神情自若。
可是有一次蛇皇还是失手了。那个夏天的中午,蛇皇后在大树底下的竹床上午休,一条秃尾巴蛇钻进了她的裤腿里。蛇皇不想惊动老婆,轻而快地伸手把蛇抓起来,在往大水缸里放蛇的时候,没想到手松慢了一点,那蛇忽地翘起头飞一般蹦出水缸,一下子落到蛇皇的右脚边,飞快钻进他裤腿里,咬了他一口。他生气地用脚把蛇头踩住,一直踩到蛇不再动弹为止。蛇皇卷起裤腿,一注殷红的血顺着小腿直往下流淌。蛇皇后被老公的叫骂声惊醒了,急慌慌地跑过来,气急败坏地冲蛇皇喊,你看看你看看,当年老弯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说了多少次,秃尾巴的蛇不要惹,不要惹!然后,用布带子勒紧蛇皇小腿的上部,背着他往乡卫生院跑去。
半个月以后,蛇皇感觉右腿受不了力,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让蛇皇后到村后的竹园里砍了一棵竹子做成拐棍,可是右腿还是慢慢瘸了。蛇皇后把秃尾巴蛇埋在屋后的山边,不停地在蛇坟边烧香,口里喃喃有词,不知道念叨些什么。半年以后,蛇皇还是撒手归西了。他走的时候是后半夜,手一直紧紧拉着蛇皇后的手,静静地躺在堂屋里的板床上。天亮的时候,蛇皇后想给老公擦洗一下身子,揭开被子,一条细长的秃尾巴蛇直直地躺在蛇皇的右腿边,僵硬的蛇身跟蛇皇的脸一样泛着苍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