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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是一种随季节变化进行周期性迁徙的鸟类。夏天这些鸟在纬度较高的温带地区繁殖,冬天则在纬度较低的热带地区过冬……在飞驰的东风军用卡车上,小兵的思绪随之翻飞。怎么想到候鸟了?候鸟迁徙是为了繁衍,为了生命的安全过渡,而他今年早春从家乡出发,跳上专列去邻省某地的新兵训练大队受训,秋天,又拖着大包小包乘绿皮火车在上海站中转后,到达N市,N市是他的家乡所在地,这算是从终点回到起点了。不,应该是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与候鸟有些相像了。他报到的地点在N市的某个军港,准确地说是分到舰船上服役,但到了后才知他的船已进Z岛的某船厂大修,于是小兵在简陋的部队招待所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早,又被军用卡车拉去海峡对岸的岛上。东风卡车一路风驰电掣,小兵把水兵帽的风紧带拉出扣在脖子下,双手紧紧地抓住车厢的前挡板。“我可不是像候鸟为了繁育后代。”小兵自言自语。车辆行驶速度产生的风,把他水兵帽的两根飘带和水兵服披肩吹得高高扬起。“但候鸟的不安现状、敢于追求和坚忍不拔,是让人心生敬畏的。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选择离开家乡那天开始,就算是一只小小的候鸟了。”小兵的思维有些凌乱,像顽童在搭积木,刚搭得有点模样了,又推倒重来。正想着,车辆一个颠簸,把小兵震得跳了起来,幸好他抓得紧才没发生意外。
卡车经短暂等候后上了汽车轮渡,车停稳后,小兵跳下车,走进了轮渡的旅客休息室。休息室的服务台上有几只大号电饭煲,锅内煮着甜玉米、茶鸡蛋和银耳红枣汤,氤氲中食物的香气弥漫了整个舱室。小兵使劲嗅了嗅鼻子,忍住购买的冲动,他把视线转向外面翻滚的海浪,成群的海鸥正追逐着浪花并不断地发出尖叫。渡船平稳地向前开进,一路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望着由混浊变清绿的海水,小兵不由地陷入回忆中。他想起新兵受训快结束时,区队长和班长都询问过他要不要留队。留队意味着当班长带新兵,或去大队部门口站岗。但水兵怎么可以不去舰艇呢?就像海鸥天生属于大海一样。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好在结果是理想的,他如愿分到了东海之滨的舰艇部队。而一同从家乡出来的两位战友却出人意料地留队了,当时他俩的脸色那个绿,已无法用语言形容了。“大海欢迎你们!”他又想起接兵指导员在军列上致的欢迎辞,那时听了就心潮澎湃,没想到今天真的要投入到大海的怀抱了,小兵心里头那个激动是难以言表的。“叮……”,响起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同时广播提醒旅客收拾行李做好上岸准备。小兵赶忙站起身,随人流下扶梯去停靠汽车的底部大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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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用卡车跳下来,小兵扛起背包,拖上沉重的行李,闷着头就往面前的水兵大楼里闯,一同下车的还有七八位跟小兵一样的新同志。
“谁学主机的?”“我!”其实小兵在新兵连学的是高速机专业,这专业在小艇上当然是主机,分到大点的船,应该选副机更合适,但小兵不太懂,初出茅庐的他,一切都只是开始。一位老同志指引小兵进了一个大房间。室内有上下铺的铁架床,下铺都满了,只剩一些上铺位。恰逢周日,有五六位留守的同志呆在房间,看肩上军衔,知道都是老兵。小兵喊了声“各位班长好”,便朝一个空的上铺方向走去。
“等等,我这上面是不喜欢有人的,正准备把床板拆掉,这些天睡觉看不到白色的天花板,心里头很不踏实。”说话的人是中分头,脸宽,嘴有点大,皮肤较白,手里夹着一根快燃烧完的过滤嘴烟,指尖染着焦黄的尼古丁污秽。他分明是对小兵说话,眼睛却看向别处。“阿迪,你就别欺负新同志了。这位新同志,搬我上铺住吧。”“老林,你真是大好人。”叫做阿迪的把烟头往桌上的空可乐罐内一丢,竖起了大拇指。“谢谢班长!”小兵注意到阿迪的军衔是一粗一细,而林肩上的杠杠都满了。林正坐在自己的铺位边缘,左手握一本围棋书,右手持黑子或白子,在木制的棋盘上自我对弈。他的专注和沉迷,让小兵联想到《天龙八部》里的玲珑棋局。小兵把背包放下来,开始整理收拾。不知为什么,每到一个新的环境,小兵都会有好长一阵子的不适应,即使是早就盼着分下来,到了后也会有一个过滤沉淀过程,特别是遇到一些难堪的人和事,他的心情会更加低落,一如月球背面的岩石那样阴沉。“这些新兵蛋子下来,烟都不分一根,他妈的也太不懂规矩了,去年我来的时候多殷勤,班长班长一个个叫过来,一包烟都不够敬的,你们说是不是?”阿迪说完,像一位刚完成音乐会的指挥家,双手平摊着,向四周巡回致意。可是他没有等到预想中的观众的任何回音,于是又如懒猫般顺势往床上一躺,四肢努力伸展开来,头枕在花卷状的被子上,双手握成拳头轻轻地捶击额头,还发出一声长叹,大概是在为没人敬烟而扼腕叹息。“早一年兵而已,凭什么骂人,欠你的吗?”小兵把嘴抿成一字型,心里暗暗地反击。他本想回一句“我不吸烟的”,又怕话多惹事,索性保持缄默。
放床垫,铺床单,叠被子,当季用的衣物从行李箱取出整齐地码进衣柜里,多余的物品则存放库房。忙完后,小兵又仔细地捊了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边角,尽管白色的被子已看不出有一丝褶皱,但他养成精益求精的习惯了。林指着一张写字桌对小兵说:“那张桌子给你用,有两个空抽屉,你选其中一个放书本和笔记本吧。门口有服务社,那里能买到一些日用品,其他有不明白的回头再问我好了。”小兵向林点头示意,脸上满是感激之情。他是从学校直接走向军营的,社会经验欠缺,又不擅言辞,好在运气不错,在新兵连,班长特别器重他,把他安排在队列尖子班,床铺又挨着区队长旁,自然又得到了区队长的照顾,罚站、挨训甚至被个别脾气暴躁的班长掌掴之类的事从没落到他身上。因为各方面表现较好,没多久他就拿到了嘉奖和先进军人,末了又被评为优秀学兵,一路顺风顺水。下老连队前,小兵听说过老兵会欺侮新兵一类的传闻,为此忐忑了一阵,现在遇到善意的林班长,他心里头着实宽慰不少。在写字桌前坐下,他才觉倦意袭来,索性坐在那闭目养神。现实让他飘飘忽忽,时远时近,时实时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朦胧中清醒过来。还是写封信,给家里报个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