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老婆的二舅父还是在正月初二为先岳父结苎的午宴上。事实上现在的亲戚们日常交往很少,在物理世界几乎难得会面,如果不是红白喜事,大多通过电话、微信等虚拟接触去解决了。时代发展,生活变迁,日常生活和交往方式也随之演变,而这也许未必是人情变薄的缘故,所以没有必要感叹人心不古,万分追忆农耕时代那种慢悠悠的人情风俗。
三年新冠疫情防控放开后,当年去世的人特别多,因此第二年正月初二办结苎午宴的家庭特别多。结苎是我们这里长者丧礼中一个隆重的仪式,在翌年正月初二进行,表示整个丧礼流程正式结束,移除灵堂,不再戴孝,生人可以回归正常生活。
先岳父的结苎午宴安排在第二批次,还是在临时搭建的红顶帐篷里进行的,同在帐篷的还有四户人家。据说另几家饭店也是搭建了帐篷,而酒宴都是在年前两三个月甚至半年前就预订了的。酒宴太多了,上菜就更慢了,所以席间无菜可吃的空白时间就显得特别长。好在客人们可以通过卖白搭(闲聊)来打发等待的时间。
我跟二舅父三舅父相邻而坐。二舅父小名“娃儿”,年幼时就送养了的,大约在三十多年前日子稍好后,兄弟姐妹们又重新认上了。我是在女友外祖母的葬礼上初次与三个舅父和一个小姨妈晤见的。按照习俗,初次上门的新姊丈是要带上礼物拜见长辈们的,长辈们也会回礼。要不要准备一份二舅父的礼物,准岳母犹豫过,后来认为当然是要的!亲兄弟啊,不能因为送养了就另眼相待不准备礼物,从而导致不必要的矛盾。
在众多的舅父中,大舅父嘴炮厉害,二舅父最可亲,三舅父最投缘,后来我们结婚时,才知道还有一个送养的小舅父——话少人狠本事高!
在我们的订婚宴上,给长辈们满上酒后,大舅父说:“新姊丈酒勿吃,我要把他头按下去吃!整个路桥没人勿给我老伯爷面子的。”大舅父经营布匹皮毛生意,生意做得很大,路桥的同行们敬称其为“老伯爷”,也有行业老大哥的意思。
“吓死宝宝了!”我忐忑不安的想着,就偏了偏身子好远离邻座这个满口烟牙的凶悍的大舅父。当然,大舅父也只是口头的下马威而已,并没有威逼我这个“新姊丈”喝酒的举动。但我确实对他“畏而远之”了,即使多年后他罹患肺癌去世,我心里都有点隔阂。
二舅父是跑营运的,舅妈在家从事织布工作。舅妈家这一带,织布业、印染业是比较发达的。我老婆在结束学校小店经营后,也从事过送货跑营运的临时职业。老婆第一次跑营运时,手刹拉着愣是从温岭的方山脚下一直跑到椒江,半途上感觉橡胶燃烧的浓烈恶臭却不知原因,到点后才发现轮毂上青烟直冒,却原来拉着手刹跑路。于是赶忙电话询问二舅父,告知可以泼水降温。没一会儿,朴实又热心的二舅父就赶到了,查看了车况说是没事。这是老婆短暂的营运生涯里传为笑谈的一桩糗事。
二舅父称呼我老婆是“云鬓大娘”,显得爱意满满特别亲昵,我也特别喜欢这个称呼。“大娘”是我们这里对未婚女孩的爱称,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夫人被长辈们呵护呢!
三舅父也是一个本领高强的角儿。爽气胆大,眼光独到人脉广。“我大字不识几个,不到十六岁就独个出门跑生意。路生嘴边,出门在外就靠嘴巴多问。外面人忒蛮好的,都会指点你的。便这样子,我一步步把生意做大的。全靠国家政策好,兄弟姐妹人忒多,不然饭都没得吃。”他很早就在别墅区购置了产业,又有几间门店经营着铝合金等建材生意。
小舅父是四个舅父中最高最帅的小伙子,年龄比我还要小上两三岁。大约送养的家庭是好人家吧,同胞中就他身高远超众兄弟十几厘米,有一米八几;面白少须,皮肤细腻,温声细语,仿佛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兄弟们相认后,三舅父二话不说入股50万,与小弟一起租赁了港口的一块场地做仓库,经营洋垃圾的生意。生意是完全交给小舅父经营的。“我只管分红,做空了也算了。”三舅父是这样说的。处理洋垃圾的生意是赚到了一大笔钱的。但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后来又涉及了走私一类的行当,结果小舅父被关押了一段时间。捞出来后,这合作生意也就告终了。
亲兄弟,明算账。但是三舅父和小舅父之间只有君子协定的糊涂账。面对那么上千万的资产,想说坚持什么君子协定是十分艰难的。在他们父亲在世时、兄弟姐妹协调下都没有解决,更不要说共同的父亲去世之后了。后来申请仲裁,也是难以决断。拖了几年后,小舅父将坐落在工人路的一间价值七八十万的店铺转让给三舅父,才算了结这桩私案。他们兄弟之间关系略有缓和,但也很难再坐到一块了。三舅父说:“我没关系,兄弟还是要认的。我合伙投资这么多,你多多少少分润一点,我便好过了。”
我只在先岳父的丧礼上再次见到这个高富帅的小舅父。第一次是在老婆外祖父的葬礼上见到,那时我和老婆、小舅父他们都已经结婚了。我们成婚时,他们兄弟姐妹都还没有认亲吧。儿子读小学不久,在我的帮助下开始“写日记”,老婆把文字和拼音夹杂在一起的日记向舅父们炫耀过,所以与小舅父交谈时,他就会夸赞我的儿子“文章写得不错”,又说自己的儿子晟晟写得不好,“当老师的孩子就不一样”。
这次先岳父的结苎酒宴上,小舅父一家子都没有来。岳母他们邀请过,回话说“忙”。
唉!人情这玩意儿就是这样,疏着疏着,到最后连血缘亲情也就淡薄了。“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红事不来白事不往,到了黄泉,就更加形同陌路了。
在等待热菜上桌的漫长时间里,岳母念叨着并搜索着包装袋,说是要带鱼刺等给猫咪们吃——一母三子的四只大猫咪啊;二舅父也说等下要带点东西给狗子吃,本来狗子喜欢吃鱼头的,不能跟猫咪争食而只能带别的了。三舅父说,狗不养了千万不能送给杀狗吃肉的人,也不能卖给收狗的人;既然养了,就养到老死。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了二舅父养狗的事。二舅父说:
“年里我送货回来,车停在厂门口。天擦黑了,雨滴滴答答的落着,又冷又湿。望到路边有一只大狗在淋雨,都淋巴毛了,抖抖索索的,可怜相。没有狗绳,望起又勿是流浪狗,清清爽爽的。我对它说:‘哈罗!回家去。’这狗就跟着我了。
“这狗蛮清爽的。我猜是外路人回家过年,狗带不走就放了。
“我被絮剪两段垫在廊下做了一个狗窝。这狗尤听话的。有人一叫就会跟上去讨好,迟早要被人打走吃肉。我没把它拴绳子,勿咬人的。
“猪肉不能吃,要拉肚子。我鸭头带去,鱼头我姐妹讲带给猫吃。猪肉少点吃也要拉肚。
“同小人一样。我一驾车回来,它就跑到门口接我,尾巴摇来摇去。我摸摸它的头,喝到:‘走窝里去!’它就呆到窝里坐着,望着我。比小人还像小人。”
二舅父很热忱的为我们讲述着他收留狗子的故事,让我们感受到凡夫俗子对被弃养者的暖暖的情意。我想,这也许同二舅父的经历有点关系吧。
跟当时很多家庭一样,外祖父母他们接二连三的生养了很多孩子,实在养不起了,就选择送养子女。二舅父就送给十里开外的一个有女无子的人家作义子,同时也是“童养婿”。二舅父他们结婚后,却是多年未育,于是收养了一个儿子。媳妇倒是体谅上门丈夫的心情——虽然丈夫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心底里还是在意男人脸面的,所以给养子起名为杨丘,也就是他们的姓氏组合,母姓杨,夫姓丘。
好事成双。收养儿子后第三年,二舅妈竟然怀有身孕了。这种领养后再怀孕的现象,在我们当地也是有神秘说法的。一种朴素又好笑的说法是就像新母鸡不会下蛋,需要拿一个鸡蛋给它“照样”,它就会产蛋了。二舅妈大约就是这种情况吧。
可是当时计划生育政策非常严厉,在我们农村,凡是有儿子的,就不能再生育二胎;只有一个女儿的,夫妻双方都是农村户口的,相隔五年后才可以申请生育二胎。显然,二舅父他们是不合当时的生育政策的。他们自然也不会打胎,于是就成了“超生/逃生游击队”,宁愿高额罚款,也要收获这迟来的爱情结晶。
那时,我们新婚不久,我们都非常同意二舅妈隐居到我们家里。到了临盆之时,二舅妈才回到当地医院,得了一个可爱的小千金。这样他们就儿女双全,宿愿得偿了。
养子杨丘成家立业后,因为工作原因在外地定居,过年节也难得回来。女儿丘旸公主刁蛮任性,但在父母心中却最是精怪可爱了。父亲收养了温驯的大狗后,刁蛮公主给牠起名“可乐”,并认牠做了亲弟弟。现在生活在一起的一家4口,却也是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大约经历过磨难者,都会特别珍惜宁静平和的生活。宁为太平犬,莫做流离人。人也好,畜也罢,大抵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