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山路以前他是能摸黑走的,鸡鸣的时候脚步赶些,到镇上还能赶上集。逢二五八的日子,赵四婆总会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背个竹编小背篓叫醒他,说:赶场去。
建平村老槐树下有一个轮椅,村里并不是每一家都有网线,于是晚饭后,当牛羊静静归栏,就会看到有网线人家的外墙角落,蜷缩着一排一排的孩子,各个小孩手里都拿着一部手机,发亮的屏幕衬着一张张发光的稚嫩脸庞。
赵强会在被窝里犹豫,但一想到也许能捞些馋嘴儿,蹬开被子就起身。
这个时候父亲总是站在门口等,他不催也不急。但四婆总是会说:你看你爸也不知道换身干净衣服。印象里,捞残嘴儿的时候总是过得很快,那胶皮水果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去的每一场,四婆总是买上一背篓,这一篓有时候管七天,有时候管半月。
等赵强再次回乡的时候,他看见好多老人空背篓来,又空背篓去。初三的那个秋天,班里的同学几乎都在为未来着想。他觉得自己考不上也不想考,索性跟着父亲去犁田。父亲扶着犁耙发出:驾驾驾的声音,他拿着斑竹条儿跟在旁边。不管父亲怎么发出号令,牛都不往前走。他拿着竹条儿抽了一下,牛弹了弹腿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父亲又发出号令,他有些窝火,这牛宁愿挨打也不往前走。他打牛的力气越用越大,父亲和他一样窝火。他把手举得很高,使劲儿抽下去,牛像是忍耐不了,突然狂躁地在田里跳起来。
父亲拉紧手里的牛绳,转过头来大声说:你不知道这牛是借吗,牛认生不走你下狠手,老子下次也这样抽一抽你。
是在后来,他在重庆渝北工地的烈日骄阳下,想起那天父亲犁田的愤怒里,其实还有着几分憋屈。
赵四婆是在月初离开人世的,巫山红叶还没有红,黄山猫发出喵呜一声,巫峡的弯月斜在南陵山头。
接到建平老家传来的消息,赵强在新城工地长台阶上呜咽着,我开着蓝色的踏板车带他回老家奔丧。摩托车开出狭窄的祥云路,学生放学的喧嚣渐渐远去,车到龙门桥,开始堵车了。
在熟悉的岔路口上坡,当一排排红顶砖瓦房出现,便是赵家老屋。
路边的砖瓦房是由早期三峡移民的乡亲所建,赵家是其中之一。读中学时,碍于村里交通不便,老宅的土坯房年代久远,赵家于是在公路边盖了新房。早些年,柏油路上自行车、摩托车稀稀拉拉,农忙时会有收割机和播种机经过,这些年新城建设,条件向好,汽车络绎不绝,驾驶技术不过关的司机都敢大着胆子上路。
赵家后人工作后,日子变得忙碌,返乡的机会屈指可数,但村子的模样深深烙刻在后辈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赵家老宅位于村中央,无论从村东还是村西出行,都不甚方便。平日只是扬尘多些,倘若遇到下雨天,道路泥泞,无从下脚。早些年,有条件的在自家门口撒些砂石,或是铺些砖头,但面积不大,走不了几步又得脚踩泥巴,与其说为了出行方便,倒不如说是为了装点门面。门面倒是好看了,但里子照旧,依然寸步难行。
今年中秋,跟赵四去看婆婆,赵四婆说,陪伴他三年的虎皮大鹦鹉死了,俗话说,鹦鹉学舌,鹦鹉无言,那我估计也就是这几年了。赵四婆的鹦鹉叫“渣渣”,是赵四婆一口饭一口水喂大的,那时候,他老伴张爷爷刚刚去世,“渣渣”没有窝,就躲在赵四婆的梳妆台上。赵四后面读大学四年没有回来,在四婆眼里,“渣渣”比赵四的位置都重要。
赵强打工的重庆大学城,距离巫山440公里,赵强工作繁忙,很少回老家看望四婆。在漫长的暑假里,邻居孩子蜷缩在家中,沉迷于手机屏幕中那五光十色的虚拟世界,而赵四在主城谈了女朋友后,遍历大好河山,品尝四方美食,直到这次回巫山就业,才回了几次老家。
在老家,赵四婆有时很奇怪,今年十月,一个秋夜,他实在忍不住,拄着拐杖,悄悄凑过去看孩子们干什么,那领头的小孩却将手机一藏,大喊一声:“搞茉莉嘛!赵老妈子,闲人啊!”
赵四婆心子一抖,一条壮硕的大黄狗轻吠着,四婆缓缓回到家中。赵家老屋还挂着赵叔在部队立功的照片,时间已经过去30年。山下的大宁湖水很清澈,赵四婆想起很多事,很多人……
红叶红了,赵强烧了一叠纸,在坟前狠狠哭了一阵,然后将身一扭,搭上去主城的高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