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布农场其实是一个大队企业场,因为兴建在一块当地叫做“母布”的地方而得名。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号召大力发展社队企业,增加集体经济收入。母布农场一带是一大片荒野,是肥沃的红土地,特别适宜发展热带作物种植,于是就成了开辟橡胶种植场的最佳选址,大队也就在这选址建成了大队企业场。农场距离大队约十公里,距离县城二十公里,位于临城至南宝公路旁。到七十年代中期,农场已种下几千亩橡胶,部分橡胶已经开割,农场经济效益逐渐显现。当时,我高中毕业几年,正在村里当生产队副队长,接到大队通知,来到农场担任农场出纳员。
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蓬勃兴起。因为母布农场规模较大,又靠近公路,适合安置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所以,公社知青办将其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基地,先后安置两批共三四十名海口知青,那些知青都是海口橡胶一厂二厂化工厂的干部职工子弟。
农场本来就是一个纯粹由农民组成的一个生产单位,由各个生产队抽调二至三人,人数共三四十人。海口知青的到来,给农场注入了新鲜血液,给农场带来了新气象。知青们二十岁上下,年轻富有朝气,对农村富有新鲜感,带着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我是一个乡下人,对城里人的了解只限于书本和电影,到底海口这个我心目中的大城市是怎么样呢?海口年轻人是怎么样呢?我带着不解和好奇,观察着这三四十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知青们初到农场,最怕的是那讨厌的红土,雨天泥泞沾脚,晴天风刮红尘满天飞,桌子椅都是红的。工作是辛苦的,有人还曾经哭过鼻子呢。日子一天天过去,海口知青们慢慢适应环境。他们在红土地上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他们起早贪黑去割胶,他们在山沟里开荒造田插秧割稻,他们种菜养猪……在这偏僻的小农场里挥洒汗水奉献青春。
由于我是一名农村的知识青年,所以和海口知青们甚是合拍,有时,我到知青宿舍去走动,有时,三三两两的知青到我处聊天。高高个子的帅气小伙子吴亚利操一口犹如电台里的普通话,说起话来,话语总是那么幽默,有点象说相声;细皮嫩肉貌美如花身材苗条的陈芳球俏皮温柔,每次来到没说几句就提出借钱(知青在场里劳动有报酬),说是又没钱买零食了;油嘴滑舌爱说笑话的陈燕峰喜欢向我介绍知青的内部信息,诸如谁谁是兄弟姐妹,谁人可能在谈恋爱;高大帅气的唐富胜凭着与我是唐家兄弟,久不久就让我看一下他和远在陵水吊罗山林场下乡的对象的来往信件,让我分享他们的初恋喜悦。
在与海口知青的相处中,所见所闻,我总觉得,海口知青与我们乡下人有诸多不同。我惊讶于知青们的穿着打扮。以往的喇叭裤已在社会上消声匿迹,知青们盛行的是牛仔裤,窄窄的裤筒,穿在身上,根本再容不下半只手掌,裤档浅浅的,都没有一手仄那么深,穿起来,裤腰距肚脐眼还有一截,刚好能扣住屁股。有一次,我走到男知青宿舍,正遇上调皮鬼陈燕峰换衣服,都是年轻小伙子,也就无所顾忌。只见他的裤衩极其短小,仅仅能包住他那个小鸟鸟而已。穿裤子了,只见他躺在床上,两脚伸直,慢慢伸入裤子,再把脚翘起来,慢慢往上拉裤子,再下地拉裤腰,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裤子穿上。站起来一看,裤子把屁股包得紧紧圆圆的,裤角则在小腿上。我说:“你穿那裤子,我看了都难受!”他笑了笑,说:“你们乡下人穿裤子浪费布料,又长又大,和你们新盈渔民穿的差不多,一条长裤抵上我们两条长裤,一条内裤抵上我们三条内裤。最大优点是让你那小鸟鸟通风爽快!”说完,屋里的其他知青也跟着笑起来,我也尴尬地跟着笑了。笑声未了,陈燕峰的妹妹——女知青陈燕萍走了进来,她要找哥哥说啥事,见众人因为穿着的不同而发笑,就说:“你们乡下姑娘跟我们知青姑娘的穿着正相反,我们是上衣长裤子窄,她们是上衣小裤子大。”
海口知青饮食习惯也与我们乡下人有所不同。七十年代,物质匮乏,人们饮食简单,能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送饭菜肴简单,充斥餐桌的是萝卜干、萝卜腌菜、咸鱼汁、红米糟什么的,能吃上一顿油炒菜或咸鱼就算是奢侈享受了。海口知青有国家特殊供应保障,每月有固定的食油供应和猪肉供应。在农场里,知青集中开伙,饭菜还是按知青口味来做。知青们吃着“大锅饭”,但对场工(贫下中农〉们的饮食有着好奇心,总想探究其中奥秘。熟米饭是场工们常吃的饭,这是临高地方(尤其是乡下人)的独特饮食,其做法是,把稻谷煮熟晒干再碾米煮饭。熟米的特点是,稻谷出米率高,做成熟米饭汤水清淡凉爽,尤其是热天吃起来特别爽口,而且,熟米耐饿,缺点是,清淡寡味。知青也曾尝吃,起初,还挺新鲜,但没吃几顿就腻了,不过,久了又想吃。陈燕峰问我说:“你们乡下是种生米多还是种熟米多?”话一出口,惹得我和在场的场工好一顿大笑。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向他解释了生米熟米的来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们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以后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
当时,正开展路线教育活动,为了培养年轻人,抽调了场里的知青林诗进和吴亚青参加。有一次,他们两人驻队的生产队长来农场反映说,小林和小吴工作不错,但有点嫌弃农民,他们两人每次吃饭前总要把房东家洗好盖着的碗筷再洗一遍才吃饭,这种思想要不得。那时候农村的习惯是,吃过饭,家人就把碗筷洗好,碗在一个四面空空的橱柜里口朝下盖在一起,筷子在一个筒里插起来,下次吃饭时,直接拿来就吃。海口知青是城里人,看到这样就觉得不那么卫生,所以吃饭前总要再洗一下碗筷,这样就被说成是嫌弃贫下中农了。有一次,小林和小吴回到农场里,跟我聊起乡下的饮食,说起洗碗筷的事,我只能劝他们将就一下,入乡随俗。他们又说到吃鱼汁的事,说是老乡把小海鱼洗净加盐放到陶罐腌制,十几二十天后就拿来生吃,他们很害怕。我向他们解释说,其实,那些小海鱼经过长时间发酵,已成熟了,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乡下历来如此,吃几下就习惯了。后来,他们真就这么做了。他们两人注意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积极工作,后来还受到嘉奖。
七十年代,是个文化娱乐凋零的年代,农场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娱乐。平时,空闲时间,人们在大树底下聊天,要不就是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时不时吼上几段临高木偶戏取乐,地处偏僻,电影也没得看。这么个小农场,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按部就班,波澜不惊,除了偶尔几个小孩儿打闹一下,其余时间,给人的感觉是那么清静。海口知青的到来,小农场就热闹起来了,三四十个姑娘小伙子,一天到晚,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打闹撒欢,一个小小的农场想静都静不下来。我有点奇怪,那些知青哼唱的歌曲总是我从未听过的,曲调娇滴滴的软绵绵的。当时流行的是毛主席语录歌、还有什么《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翻身道情》等歌曲,就没见他们唱过。有一次,陈燕峰正与几个人啍唱一首卿卿我我爱呀爱的软绵绵情歌,我对他们说,那些是“封资修”的东西,你们还敢唱?不怕人家把你们抓了?他们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这样唱过瘾,还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表情。
到底是城里人,知青里有好几个弹奏好手,郑羡伟和麦穗弹一手动听的月琴,一有空就“叮当叮咚”弹个不停;符莹和好几个人带着吉他,天天在宿舍边弹边唱;还有几个三琴手,时不时也弹奏。公社举行知青联欢会时,小郑和小麦还在联欢会上露过一手呢。后来,原来年老的王场长退回生产队,年轻的钟场长上任。钟场长是个二胡手,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性格快乐幽默,一来到,就和知青们打成一片,空闲时间,钟场长的二胡声就把知青们的各种琴声也拉起来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天之夜,凉风习习,大家都在球场上乘凉,一会儿,钟场长拉起了二胡,欢快激越的《赛马》让大家都兴奋起来,随着钟场长一声“年轻人们,弹起来!露一手!”话音一落,月琴声、三琴声、吉他声都一样接一样地响起来了。钟场长演奏的是时兴的曲子,知青们演奏的是一些“文革”前流行的曲子,曲调温柔缠绵,动人心扉,当时,那些曲子被批为靡靡之音,是被禁止的,可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大家只当作消遣而已。球场上,你一曲我一曲,好不热闹。这样的场景时不时就在这小小的大队农场里上演,让那些从各个生产队里抽调来的老老少少的乡下人也多多少少的感受到了城里人的娱乐气氛。
海口知青让我们乡下人惊讶的事还多着呢。
爬汽车。农场往西八公里处是国营新盈农场场部,当时,从新盈农场拉干胶往海口就从母布农场前面经过,一条曲折崎岖的红土路,车过时总要放慢速度。有的海口知青想家了想回海口,到县城坐车路太远,太麻烦,太花钱。于是,就打新盈农场拉胶车的主意,趁车辆颠簸减速之机,偷偷爬上车,免费坐车直达海口,还直接到橡胶厂自家门口,太爽了!其实,爬车实在是太危险了。后来,爬车人多了,被发现,农场予以制止,爬车免费旅行的事才消失了。
烧床板。有一次,阴雨连绵一个多月,几个爱开小灶的知青找不到干柴,索性把自己的床板劈来当柴烧,阴雨天太久,连劈了几张床的板子,然后谎报床板丢了,让场里重新配。后来,事情败露,场长和知青领导将其狠批了一顿,以后再无类事发生了。
才女。农场的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绩突出,公社知青办让农场知青上报事迹材料,任务落到一位名叫王若仙的女知青头上。我看到那篇材料时,我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材料写得漂亮,尤其是那书写的钢笔字,太漂亮了,堪称是硬笔书法作品,恕我愚纯孤陋寡闻,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钢笔字,更别说是女姓写的字,这字充满阳刚气,比男性更男性!一打听,有知青告诉我,这王若仙是一名学霸,曾得过好几次海口市征文奖呢。
晨浴。每天天一亮,农场前面的水井边,陈燕峰就和另一名知青在井边淋冷水浴了,只见他们一桶一桶地从井里打水,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浇,一年四季,酷暑寒天,从未间断。我曾问小陈个中原由,他说,这是爸爸布置的任务,让他在下乡几年时间里,把身体锻炼得棒棒的。确实,他们俩不胖不瘦,身体甚是健壮,一年到头,也没见他们生过病。
海口知青来到这偏僻的小小的大队农场,起初有这样那样的不适应,也曾做过一些不好的小动作。但是,这里的人们从不嫌弃,顶多是好奇,同时,耐心地予以引导,大家在艰苦的劳动中结下友谊。随着时光流逝,一个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小伙子晒出了又红又黑的皮肤,原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五谷不分的年轻人炼成了敢挑重担的大姑娘男子汉。
我在母布农场待了一年多后,村里小学扩大办学规模,让我回去当民办教师,就离开了农场。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师范学校。听说农场的知青们踊跃应考,有十多人考上大学中专,那个才女王若仙就考上了一个重点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