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漂泊的家庭,动荡的窝”。搬家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乔迁之喜,而在军营,搬家似乎是另一种别样的征程。与地方搬家不同,军旅中的搬家,来得突然且频繁,可能是因为工作调动,可能是因为职务调整,也可能是因为部队移防。军人只能服从命令,迅速行动。而每一次搬家,都意味着别离、意味着适应、意味着新的挑战,都是一场场写满忠诚与奉献的旅途。从军三十余年,我曾经有过十余次搬家的经历。搬家,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其中滋味可谓五味杂陈。
背囊里的家当
1987年的秋天,高考失败的痛苦依然折磨自己,复读再高考的犹豫也在反复碾压着内心。村里的大喇叭传来了征兵的消息,就如一盏点亮我人生的路灯,苹果熟透的时候,终于圆了我的从军梦。穿上绿军装,提上绿提包,斜挎着的绿书包里装满了课本。这就是我背井离乡时的全部家当,也开启了我人生的希望。
塞外刺骨的寒风撕开了未知的新兵连生活,冰天雪地毫不掩饰地陪伴我度过了三个月的艰难岁月,只可惜挎包里的课本,始终无奈地睡在库房的角落里,但一个声音却总是在提醒着我:“读书”。春节前,我终于佩带上了红领章,绿提包也换成了绿背囊,穿上合体的新军装,背囊里的钢盔、干粮和急救包,预示着我接过了前辈的钢枪,沉甸甸的背囊,是军人最值钱的家当,也是战场上生存与冲锋陷阵的保障。
训练的痛苦、想家的煎熬和不知何故的紧急集合,就像磨刀石一样搓掉了我身上的棱棱角角,在一阵阵无声的哀嚎中自己终于得以浴火重生。坚强与刚毅写满了自己清瘦的脸,眼神里似乎也找到了一个更加勇敢自信的自己。新兵下连时,我意外地被选调到卫生员训练大队参加培训,背起背囊走进医院的那一刻,内心里充满了迷茫。白衣天使,一个人生中从未规划过的角色,却让我度过了一名普通战士的闪光时刻。军校高考放榜时,我以高分金榜题名,但录取的院校却与医学无关的,收拾背囊的时候,我把曾经穿过的白大褂叠得整整齐齐,放入背囊的那一刻,眼泪不知不觉地掉落。
跨入军校,绿色的背囊终于变成了迷彩的模样,豆腐块的被子,种成一条线的油菜,精准无误的程序编码,似乎又用新的模具武装出一个棱角分明的自己。迷彩的背囊里,书成了战利品,期盼涅槃的我,背起它,又回到了当初的第二故乡。
任通信排长、到师机关帮忙、到连队任职、调军机关工作,肩章在变动,角色在转换,但这个迷彩背囊却始终陪伴着我,这是一个单身军人的全部家当。单身军人就是这样,没有瓶瓶罐罐的牵挂,只为背起行囊就出发,随时投入战场。这看似潇洒的“说走就走的旅行”,背后却是一个军人的责任与担当。
筒子楼里的苦与乐
1996年的秋天,塞外的莜麦长得特别饱满。我恋爱了,对象是老家医院的一名医生。也调到军机关了,成了军级机关最年轻的干事(中尉)。军机关住房特别紧张,像我这样的小字辈,只能借住在军史馆的一个小库房里。当年的塞外,冬天格外寒冷,暖气经常会被冻裂。小库房里虽有小电器辅助取暖,但脸盆里却照样结满了厚厚的冰。
1997年春节前,我回老家结婚了。但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短短二十多天婚假很快到了。返队前,妻子有想跟我一起回部队的意思,这让我很为难。一则住是个大问题,二则因工作原因我常常加班加点,怕照顾不好妻子。但新婚燕尔,难舍难离,妻子第一次跟我闹起了小别扭。我平生最怕别人哭哭啼啼,心一软就带妻子归队了。干部部门确实是个温暖的大家庭,听说我带妻子回部队的事,处长亲自协调招待所安排住宿。住的问题解决了,但在那个没有外卖的年代,吃饭又成了大问题。刚来队的前几天,我俩大都用方便面充饥,我上班加班时,妻子只能一个人在招待所呆着,无聊和寂寞时常压抑着新婚的喜悦。保卫处的老乡谦一来探望我们的时候,主动把他刚分到手的房子钥匙交给了我,随后还送来了锅碗瓢盆,简单地找了两张单人床一拼凑,我们终于有了吃住不愁的婚房。随后的日子里,处领导召集全处的同事专门为我们举办了一场欢迎宴,本处的同事和家属们也时常送些水果、饮料。虽然临时借住在条件艰苦的筒子楼里,但妻子还是觉得挺幸福,感到部队很有人情味。一个月后,我们便过上了牛郎织女般的生活,鸿雁传书里滴满妻子的泪痕,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是数着手指盼鹊桥。
1997年年底,我终于在筒子楼里分得了一间不到10平米的住房。邻居是秘书处的胡律师,两家共用的厨房不过四五平米,洗手间还不到两平米。在狭小的空间里,摆上一张床、一张书桌,房间几乎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当然也就没有家俱了。但对于单身汉来说,虽说简陋却也知足。1998年1月10日,张北发生强烈地震。我们驻军部队连夜奔赴张北抗震救灾。妻子从电视里得知地震的消息,打电话、发电报联系我,却始终杳无音信,连续两天她都彻夜难眠。第三天从新闻联播里看到我们部队抗震救灾的镜头时,她焦虑的内心才有些许平静。忙活间隙的第五天,我得空与妻子通了个电话,她放声大哭,情绪如奔泻的洪水。当年年底,妻子毅然决然地辞掉了优越的工作,带着只有三个月大的女儿来到了部队,住进了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家,按她的话来说,“要活,活在一块;要死,死在一起”。
想象是美好的,但现实是痛苦的。来到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独自照顾嗷嗷待哺的婴儿,居住在条件艰苦的筒子楼里,各种困难都摆在面前。女儿可能从发育时就接受了妻子爱哭的胎教,生出来就练就了长哭的肺活量,也养成了抱着睡觉的习惯,深更半夜经常弄得我俩束手无策。而我当时是处里最年轻的干事,值班、下部队自然要多一些,加之当时机关里懂计算机、会五笔盲打的人并不多,我是计算机专业科班出身,自然就担负起本部计算机维修、系统安装的工作,甚至还当起了政治部的义务打字员,平时加班到深夜两三点钟是经常的事。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时,总是看到妻子和衣抱着女儿倚靠在床头,人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女儿的脸上也挂满了泪痕。
还有另一大难题,就是买菜做饭。女儿太小,张家口的天气太冷,想买菜却不敢抱出去,而受各种条件限制,又没有冰箱。至此,我只能抽星期天有限的一点时间,买足能吃一个星期的鸡蛋、方便面、熟食等放到拥挤的小屋,吃的主食,大都是用电饭煲做出来的米饭或米汤,至于炒菜,那简直是件奢侈的事。好在碰上好邻居,胡律师的妻子是河北人,也是一名老师,随军后也没有工作,看到妻子悲惨生活的点点滴滴,她也是触景生情,经常会搭把手,帮助照顾照顾孩子,帮买点菜,自己做饭时,常会多做一些,送些给我们。在我下部队的时候,处里老干事的家属们,也常会送些自家做好的饭菜,老乡家属也常过来帮带带孩子。女儿长大后,我常跟她开玩笑:“你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大半年的煎熬,女儿终于会喊“爸爸”“妈妈”了。妻子与筒子楼里的家属们也混熟了。以后的日子里,许多星期天都是左邻右舍的欢乐时光。你切上几斤羊肉,我买上点土豆、粉条之类的涮菜,支起小灶就是一顿涮羊肉,做法简单又极其省钱,家属孩子们坐在一起总能找到过节的感觉。当然,偶尔也会包饺子、吃炒菜,大伙围在走廊上,用洗脸盆调馅,在饭桌上擀皮,嘻嘻哈哈地包饺子。来自天南地北的家属们,会将各地美食带来。你送我一粥,我回你一羹,在品尝中甭提多开心。孩子们也玩在了一起,尖叫着、嘻笑着,童趣中伴随了天真和纯洁。家属们的和睦相处,战友们的相互鼓励,老乡们的真心理解,虽然是穷开心,但筒子楼里充满了温暖与和谐。
迁徙中的悲与欢
2001年的春节前,我搬离了筒子楼,终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居住的营职楼,面积虽然只有50多平米,但却是一家人独立的空间。随着经济条件的逐步改善,我们也不定期地添置一些家俱家电。当女儿看到自家电视画面的那一刻,她高兴地手舞足蹈:“爸爸,幼儿园的小朋友再也不会说咱家穷得没电视了!”这话扎心,但也无奈。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又先后几次搬进了面积不同的团职楼、处长楼,房子越来越大,家俱也越来越全。女儿也很争气,确实是块学习的料,从军幼到小学再到中学,几乎都是学霸级的人物。闲不住的妻子应聘到一个花房当起了花农,曾经拿手术刀的双手抄起了铁锹锄头,风吹日晒的艰辛,只为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后来妻子又先后在商场当过收银员,在医院当过护理员。但这些妻子却毫无怨言,一家人能在一起,她觉得就是最大的快乐。好在张家口是个拥军城市,在老领导的关照下,妻子随军10余年后,终于被安排到市区的卫生局工作。但一声令下,我们又不得面临艰难地抉择。
2011年年初,也就是妻子刚安排工作的第二年,组织上推荐我到总部机关帮助工作,从此我和妻女又过上了两地分居的生活。虽说京张距离并不遥远,但我们担负的是全军重大政策研究出台工作,任务相当艰巨,工作量异常大,每天休息不到六个小时。妻子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还要辅导女儿的功课,坚强而孤独地支撑着家里的一切,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多。
2013年春节前,我们做好了政策出台的一切准备。但报批到军委主要领导审定后,被推迟到十八大之后。我们借调的几个人不得不面临去留的选择。当时自己任正处四年多,对一个农家子弟来说,想留总部机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再回老部队,年龄快到了作战部队转业的杠杠。考虑再三,我选择了到人武部任职,这也意味着妻子女儿将面临新的难题。
女儿的转学是在中考前两个月,转学后借读于河东区的重点中学。转学后的第五天,学校组织中考第一次摸底考试,由于各省课本不同,女儿的数学和化学只考了个及格,这对于一名学霸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连续两个晚上,女儿下晚自习后都是先抱着我哭上半个小时。我也有些懊悔,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一个错误。好在学校的家长会让我找到信心,女儿虽说数、化上有差距,但英语、语文成绩却是学校全年级第一。按班主任的建议,补课,是唯一的破解之路。家长会的第二天,女儿便艰难地度过了一个半月的补课历程。每天晚自习9点下课,9点10分赶到课外班,9点20分补习数、化,11点30分补课结束,深夜12点左右才能休息,第二天凌晨6点起床上学。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转学后一个月的第二次摸底考试中,女儿是班级第二,又找回了学霸的自信,更是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有一天晚自习接女儿的时候,两位孩子的妈妈在聊天:“班里来了个张家口的孩子,穿得不好,吃得也不好,就是学习好。”此时女儿正好从校门口出来,那位家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扯长了脖子指指点点:“就是这孩子”。看到女儿走到我跟前,她们也觉得有些尴尬。经过两个月的努力,女儿终于考取了“市五所”。高中期间,女儿选择了住校,独自在异乡生活,高考时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天津大学。
女儿转学了,但妻子却舍不得丢掉来之不易的工作,独自一人留在了塞外。因我离开了原单位,原部队的住房要限期清退,妻子不得不暂住在单位的宿舍里。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好在我在人武部工作,与地方打交道多些,虽经曲折,妻子还是享受了随军家属的相关政策,解决了工作调动问题,我们终于把三地分居变成了两地相聚。2018年6月,我选择了退役。两年后妻子也办理了退休。我们终于落户在天津,人生大半辈子,终于有了自己安定的家,而塞外积累了近三十年的家当,仅以五千元的价格转让。
回顾自己的从军历程,应该是个幸运儿。想想军中的战友们,有多少人为了肩上的责任,而耽误了妻子和孩子。她们为了支持丈夫,撇家舍业,跟着四处奔波,妻子没有了工作,孩子贻误了学业,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正是有了军嫂和军娃们的牺牲,军人们才能够安心服役。祖国的繁荣昌盛有军人的奉献,更有军属的贡献,军功章必须有她们的一半。生活在和平安定的中国,人民能享受岁月静好,必定有军人在负重前行,必定有无数军属和军娃在默默奉献。请尊重他们,让他们搬家之路更顺畅一些;请关爱他们,让他们的家庭也能享受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