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标段在云盘镇。
八标B段在云盘村。
天光刚亮透,钟城已经站在八标B段南端的山包上了。天被夜晚漂洗过,晴朗出湛蓝,初秋的晨风爽爽的,裹着绿色清新的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气定神宁。脚下的山包已经被挖掘机打开了,裸露的是风化的碎石。他端起一块大的,摔在地上,石块马上炸成了小块状,不由地会心一笑。抬头望着刚刚跑过来两公里的土黄色路段有些蜿蜒,葱绿的玉米把路段边缘弄成锯齿状,很不受看。回望南面,山包缓坡而下,眼睛里长满了密密匝匝的玉米、树木、榛子稞和杂草。山包的下面再向南是A段,是殷思泉的路段,他们的施工设备还没见影。
钟城看看表,五点半,食堂到了开饭的时间。他下了山包,原路返回,左顾右盼。洒下路形大样的白灰线清晰可见,边线外高高低低散落红松、黄花松、栗子树,形成路段上锯齿状葱绿的玉米站立着,腋下的玉米棒子园鼓鼓的,棒头粉红的缨须鲜亮地垂着。对这些没割的玉米,他心里是清楚的,玉米刚灌满浆,一挤一汪水,现在掰下来,只能做“汤子”,味道当然好,可是庄户谁舍得哪?玉米多在地里长一天,收获就不一样,农户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影响施工,你就让它长几天,你明天用地方,我马上就割。钟城感到这里的百姓还是挺淳朴的。
钟城是B段的项目经理。早、晚看一遍工程施工情况是他的习惯。况且他们住的位置是他们路段中间的村子,徒步很方便,看的也清楚。当然,现在工程才开工,他主要是看那个小山包的石头情况。按照图纸交底,这个山包是次坚岩,量挺大的,需要放炮,放炮的成本很高,还要外委,那么大一笔钱不能都委出去,这是他心里一直盘算的事,况且他路段的北端还有一座同样的山包,这事不能含糊。
施工队长陈晓亮带着操作手们走了过来,看见他就问,经理,有什么安排吗?
钟城说,没有。
陈晓亮就带人过去了。
钟城听人叫他经理是有些别扭的。他实际就是公司建制下二分公司的一个机械队长,来项目的基本都是自己队里的人,到了项目上自己竟摇身一变了,连称呼都变了,他不由得冷笑。想想也是,哪就是个称谓,要紧的是把工程干好,拿回效益去。
说到效益,钟城还真有些忐忑。过去他跟着干过几个工程,要说单独组织施工他还是第一次,很多事是拿捏不准的,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按照单位过去的定式,这个项目经理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来做的,A段的殷思泉是一分公司的副经理,C段的刘金凯是三分公司的副经理,这是潜规则,二分公司偏偏放了他。分公司经理何理找他谈话说了这层意思时,他有些吃惊,不由地楞了一下神,何理就说,怎么,有困难?
他摇摇头。
何理问,有什么要求?
他说,没有。
何理笑了,说,哪你就组织上吧,我可有要求啊,我要的是效益的最大化。
他就组织队伍上来了。上来是上来了,他就是想不明白,何理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岗位交给他。项目经理是实权人物,为了这个岗位,很多人是花费一定心思的,而他却轻易得来。想想,何理来分公司上任不到一年,除正常的工作关系外,他们没有更亲密的接触,只有三个月前,何理找到他,带他去了分公司的一个在建项目,说是让他帮助组织施工,把他扔在那里就打马回山了。他在那里帮忙了两个多月,不辱使命,也许何理是通过这次帮忙看好了他?
钟城回到了村子,村子的一半在高速公路修建的范围里,搬迁走的住户扔下的是残垣断壁,树木和杂草还在疯长着,增加了这里的破败感。钟城向里面望去,里面还有两户人家刚开始搬迁。钟城刚进来时,对没搬迁的做了摸底。接触的是动迁补偿不合理的诉求,钟城只能回避,这不在他的管理范围,公司项目部孙文伟专管征地协调,他汇报了就是了,现在看来是有结果了,再不弄下来就有些耽误事了。钟城收回目光,走回住处。
经理回来了。管理员林森站在院门口说。
钟城点点头,向西院看看,问,胡工起来了吗?
林森说,起来了。
钟城说,叫他过来吃饭吧。
林森应了一声,就向隔壁的院子里走去。
钟城进了院,院子不大,放了四张餐桌显得院子有些局促。这里是丘陵地带,钟城最初来时,想在临近的地方找一块地方搭临建的项目部都不可能,只能租住村民的住房,东西两院他能租下来做项目部就算不错了,其他施工人员只能散居在农户中,这是没办法的事。
钟城进了自己的东屋。地上放着一张餐桌,饭菜已经摆好。这里说是项目部管理人员就餐的地方,实际是胡工就餐的地方,胡工是他们段的驻地监理,每餐他都陪着,顺便交流工程上的事,很便当。
身材高大的胡工进来了,他一点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精神矍铄,神情宽厚。胡工年轻时就搞路桥建设,当过施工队长,施工经验丰富。说起工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对钟城的心思。
钟城没见工程师王长海,就问林森,长海哪?
林森说,他吃过了,上段了。
钟城把饭给胡工盛上,两人边吃边说着话。
胡工问,钟经理,南面的山包怎么样?
钟城说,还不错。
胡工问,看这个意思你是不准备放炮了?
钟城笑了笑说,看情况吧。
胡工点点头,问,钟经理,村子向北这段什么时候扫线?
钟城说,今天,已经安排设备了。
胡工说,我一会儿上去看看。
钟城说,那好,我让司机送您去。接着就喊隔壁屋里的司机赵金文。
赵金文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说,经理,知道了。
胡工笑着说,钟经理,不用,路不远,天气又好,我也活动活动身子骨。
二
吃过饭,钟城拿出图纸,看了看北面这段路的基本数据,刚要起身出去,一个人从外面进来,看见他,脸上堆满了笑,带着点刹说,钟经理,要,要出去呀?
钟城见是人称“郑大炮”的爆破公司经理郑振山,就拿回了腿,说,郑经理,怎么这么闲着?里边请。
郑振山进屋坐定递烟过来,钟城摆摆手,他就自己点着了,吐出一个浓重的烟圈,烟圈在悠悠地向上飘动着,他重重地追了一口气,烟圈就散乱了。然后说,钟经理,你这什么时候爆破啊?
钟城说,还得等等,暂时还不需要。
郑振山啄了一下牙花子,说,钟经理,你费那个劲干啥?我这炮一放,我完活,你也省事。
钟城笑了,说,郑经理,不是那么回事,我能干的,放这炮就没必要啦。
郑振山苦笑一下,说,这事整的,我在别的项目干的好好的,还没完,闻经理追着喊着要我马上上来,说是爆破事很急,量也不小,这来了这么多天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钟城明白郑振山话的意思,这似是抱怨,实是里面带着敲打。谁都知道郑振山和公司常务副经理闻卫忠关系好,这些年公司项目上爆破的活都是他干的,收益自不必说。钟城就说,郑经理,你来时咋不和项目部联系哪?这人吃马耙的,也得不少开销哇。
郑振山说,谁说不是呀,操,这事啥时候我还真得和闻经理说道说道。
钟城笑了一下,看看郑振山,心想,又是闻经理,把闻经理挂在嘴上了。闻经理在公司是响噹噹的,主管公司生产,有人说马上就会接经理的班。不少人都在拉近和闻经理的关系,有直接套磁的,也有通过郑振山这样的关系“曲线救国”的,以加快进步的脚步。钟城也想进步,他想的是靠个人的能力。钟城这时明知故问,郑经理,八标段不是还有好几个地方要爆破吗?你先干那边呗。
郑振山冷笑了一声,说,“殷大脑袋”倒是爽快,可他那里设备还没上齐哪,线才扫了几百米,离爆破点远着哪。
“殷大脑袋”是A段经理殷思泉的绰号,他们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关系,直呼绰号是很自然的事。钟城问,C段也不行?
郑振山摇摇头说,刘金凯的设备倒是不差,可他没干过工程,什么事还都要说了算,爆破的事他都没往心上去哪。
钟城点点头,郑振山说的是实话。刘金凯是C段的项目经理,是三分公司的副经理,这些年一直主管机械维修,其他副经理手上都有工程,他这次是主动请缨,来了就和工程师林鑫关系搞的很紧张,活就干的有些磕磕绊绊。
郑振山这时笑着说,钟经理,我看到你北面开始扫线了,要不我就直接干你北面的山包吧。
钟城笑着说,郑经理,现场我还没看清楚哪,等看完再说吧。
郑振山这时变换了说话的方式,盯住钟城说,兄弟,哥现在就指望你这块啦,哥也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啦,事我懂,绝对不会拉“过”的。
钟城一笑,说,郑经理这话就言重了,我没那么多想法,需要时,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郑振山笑着说,那就拜托兄弟了,对啦,晚上没什么事吧?一起坐一坐?
钟城说,郑经理,不好意思,晚上我还真有事。
郑振山盯着他说,真的假的呀?
钟城说,真的。
郑振山笑着说,兄弟呀,你怎么总有事呀,这经理让你干的累,你看人家“殷大脑袋”、刘金凯莺歌燕舞的,潇洒的很。
钟城一笑,说,我可能就是这个命吧。
郑振山站起身来,说,那就改日,我走了。
钟城说,郑经理,慢走。就送到门口,看着郑振山远去的背影,凝了一下神。郑振山来项目那天就请公司项目部和各段经理吃饭,目的性是不然而喻的,钟城让工程师王长海去的。他有自己的原则,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他不想短在别人手里,到时候说话都没了底气。
国歌奏响,雄浑、激昂。钟城接了电话,是陈晓亮。陈晓亮焦急地说,经理,不好了,扫线推出一口棺材来,怎么办哪?
钟城吃了一惊,想想说,你赶快用土把它盖好,我马上联系村里,这就过去。
北面这段的山包坡下有一片村子的坟茔地,钟城是知道的。他进场沿线勘察时也看到过,那里杂草丛生,坟墓虽然已经迁走,可给人的感觉总是阴森森的,谁也就没往里面去。之前他和村里也落实过,说是都迁完了,这时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哪?这种事说小就小,说大就大,马虎不得。钟城马上给村书记高建民打电话。高建民说,我在镇里开会,这就叫钱会计过去。
太阳亮闪闪地斜挂在空中,不断地投下热度来,空气里开始流淌着燥热。钟城来到现场,见陈晓亮和两个操作手杵在那里,大眼瞪小眼的,心里就有些不高兴,问,怎么停了?
陈晓亮笑着说,经理,他们有点麻爪了,怕再碰上。
钟城笑着说,瞧你们这点出息,棺材就是“官”和“财”,你们要叫好运了,没捡到点啥呀,还不赶紧干活去。
两个操作手也笑了,就去开推土机了。钟城看看,问,在哪?
陈晓亮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新土堆说,就那,当时一点都看不出来。
钟城仔细看看,看到棺材的一个角,说,等会儿吧。就向路上望去。
这时,钱会计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乡间的小路上,转眼就到了面前。钱会计的家在这个村民组里住,兼着这个村民组的组长。钟城进场就和他打过交道,已经熟了。钱会计支好自行车,擦了一把汗,眼神精明而温和,问,钟经理,怎么回事?
钟城说了情况。
钱会计摸着下巴,有些疑惑地说,没错吧?
钟城就看看陈晓亮,陈晓亮就说,绝对没错,棺木很厚很完整,黑漆还在。
钱会计蹙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哪?我得找个人问问。转头正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白胡须老头在路上走,就喊,五爷!五爷!便颠颠地跑了过去,和他喊五爷的人说着什么。一会儿走回来,对钟城说,这事闹的,我说我咋不知道哪,是个五保户的无主坟,三十多年了。
钟城说,钱会计,你看这事怎么办好?
钱会计挠挠头说,这事可难办啦。
钟城说,别呀,钱会计,我这施工急着腾地方哪,按当地的风俗该怎么办?
钱会计想想,说,钟经理,这么的吧,我找几个人把坟迁走,你得出点钱,怎么也让帮着迁坟的人吃顿饭,你看行不?
钟城本来想说这事该找项目部孙文伟,一想到走程序耽搁时间,就问,得多少钱哪?
钱会计说,你就拿二百吧。
钟城说,行。就拿了二百元钱给了钱会计,说,钱会计,拜托了,你得抓紧办哪。
钱会计接了钱,爽快地说,钟经理,你放心吧,我这就去安排。说着,拉了钟城的衣袖一下,小声说,我还有点事要跟你说。
钟城会意地随着推起自行车的钱会计走开了。见离人远了,钱会计这时说,钟经理,我家老四有个院大门的钱忘作了,我和项目部孙文伟说了,他也答应了,可一直没办,昨晚我让老四搬家,他媳妇还跟我磨叽这件事哪,实际也就百八十块钱的事,你方便的话就帮着处理一下。
钟城说,放心吧,钱会计,你让你家老四找我吧。
钱会计笑了,说,钟经理办事就是爽快,谢谢啦。
钟城说,咱们就别客气啦。
钱会计说,那就这样,我马上去找人迁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