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底,一场六十年不遇的寒潮侵袭天津,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寒冷程度直逼西北高寒地区冬季的气温。我赶忙把家人的厚衣服都拿出来,其中一条兔皮围脖,又勾起了我对父亲的无尽思念。
这条兔皮围脖是三十八年前父亲亲手为我做的。那时候,我刚上初中,由于学校离家有2公里远,到了冬天,西北风刮在黄土高原上,凛冽刺骨,寒风直往脖子里灌,尤其是上学途中要过一座大桥,穿裕的西北风更强劲,呼呼作响,即使穿上棉袄棉裤棉鞋,再戴上棉帽、棉口罩、棉围巾,但在桥上就像啥衣服也没穿,马上冻透了,睫毛上因为呼出的呵气,很快便会挂上白霜,就像刷了一层冰凉的白色睫毛膏。一天放学,我冻得一进家门就大哭起来:“冻死我了,冻死我了,这天气还让不让人活了,呜呜呜……”红通通的脸上眼泪簌簌地流。母亲赶紧把我的帽子、手套脱了,让我到炕头暖和暖和。在我的故乡大同,家家都有炕,炕头接着一个大灶台,平时在大灶上生火做饭,炕洞砌成S形状,弯弯曲曲绕到炕尾(当地人管炕尾叫后炕),然后通到竖直的烟囱,这样一天三顿饭在家里做,炕一直热乎乎的,炕头最热、后炕最凉。
不善言谈的父亲紧蹙眉头默默地坐在小板凳上,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不时用火钩伸进火炉里捅一捅,让炉火烧得再旺些。突然,父亲说:“咱们晚上吃炖兔肉!天气太冷,吃点肉,你们身子就能扛住冻了。”晚上,我和哥哥姐姐们享受了一顿香喷喷的兔肉大餐。而兔皮,父亲则把它平铺在一块儿大木板上,并把兔皮的四个蹄子、头、尾分别用绳子绑在已经钉在木板的大钉子上。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古铜色的脸庞十分严肃,眼角的皱纹沟壑纵横,本来挺大的眼睛在岁月的摧残下眼皮耷拉下来,眼睛小了很多,但眼里依然充满了坚定乐观的神情,粗大的双手布满了老茧、手背上青筋凸显,拿刀的手型却格外秀气,轻轻刮着兔皮上的油脂,像在绣花。我十分好奇:“爹,你这是要做啥?”父亲抬头看看我,神秘地说:“过几天就知道啦!”“啥呀?啥呀?爹。”我等不及啦,着急地想知道父亲要用这个兔皮做啥。“嘿嘿。”父亲极力掩饰自己,因为之前爹答应我,等有钱了一定给我买一副金耳环,但一直没有兑现,觉得食言了。我理解父亲,因为他只是一名矿山锅炉房上班的司炉工,每个月72块的工资,要养活六个孩子,着实有些紧张。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父亲最疼爱我,总是跟我说,等爹有了钱,一定要给你买一对金耳环。父亲眼里,我很漂亮,戴上金耳环一定更漂亮。这是一个老父亲的心愿,但他一直没发达,承诺给我的礼物也没有兑现,但我每次听父亲说起,都高兴地咧开大嘴说,好的,好的。没心没肺的样子,让父亲感到十分愧疚。最近,我因为刚学了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感觉到了父亲深沉的爱。父亲因为担心自己手法不熟练,刮油的时候不小心把皮子刮坏,所以小心翼翼,一直做到很晚,我都背完了第二天的课文,又复习了当天学的英语单词、顺便把数学例题也看明白了,但父亲还在刮皮子,明天还要早早上学,我实在困得不行,不能陪着父亲继续刮皮子了。
从那天开始,每天放学,我都要去空屋看看兔皮。父亲一个晚上就把刮油的工序做完了。两张兔皮平整地铺在木板上,由于边缘都被固定了,整张皮子有点紧绷。又过了几天,皮子干了,很硬像纸板。父亲取下来放在热炕上,又开始轻轻地刮,这次手法更轻更柔,像母亲给我梳头发一样,唰唰的声音,悦耳极了、舒服极了,感觉浑身松弛。父亲的眼里满是笑意,好似在创作自己最喜爱的作品。我边写作业边跟父亲说:“爹,你刮皮子的声音真好听,像给我学习伴奏呢。”“我这是在熟皮子呢。”不管这道工序叫什么,我都喜欢听,其实,我更喜欢这个氛围。窗外北风呼啸,寒冷异常,家里暖意融融,火炉不时发出劈劈啪啪的炭火燃烧声,一家人在一起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哥哥说个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父母则在讨论着准备过年的吃穿,就连家里的大橘猫也躺在炕头打着呼噜睡觉呢。
又是一个晚上,父亲准备了一大碗碱水,用毛刷子粘着碱水往皮里子上刷,像画家在作画,严谨的劲头不输那些“大家”,只是父亲粗糙的大手干惯了体力活,这样的精细活儿,还真是难为他了。之后,横揉一会儿、竖揉一会儿、对角再揉一会儿,然后拿干毛巾,使劲擦皮里子,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嘿,皮子还真是变软了许多。父亲从整兔皮开始,我就记录着关于这两张兔皮的故事,父女之间的对话、父亲处理皮子的过程、细节,还有自己心里的想法,全都写在日记本上了。我以为这次皮子变软了,就能知道父亲做啥了。可第二天上学时,发现兔皮又被固定在木板上了。转天,父亲又拿来一碗绿豆,把它们撒在皮子里面,然后提起四个角,包成一个大毛团,开始转圈地揉搓,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父亲的手骨结很大、指头粗壮,却如《琵琶行》中的乐者,轻拢慢捻抹复挑,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外面的白色皮毛经过调理更加松软,毛绒绒的,摸上去柔软细腻,暖暖的。也不知道当晚父亲又干到了几点。我已经甜甜地进入了梦乡,父亲还在揉皮子,哗啦哗啦的声音如催眠曲般,让我做了一个美美的梦。
广播里说第二天又要降温了。早晨六点,母亲叫我起床吃饭,六点半就得从家里出发,七点上早自习可不能迟到。昨晚我听着父亲的绿豆催眠曲睡得沉,早晨母亲叫了三次,我还不想起。母亲说:“再不起,这么好看的东西就给你三哥了。”“啥?”我一骨碌身从暖和的被窝里支棱起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儿困意都没了,急促地问母亲。“看”顺着母亲手指的地方,一条白色毛绒绒的兔皮围脖映入眼帘。“兔皮围脖!我爹给我做的是个兔皮围脖!”我急忙伸手去摸,绵绵的、软软的,舒服极了,用手插进绒毛里,一股暖意从指尖流入心中,传遍全身。“我爹啥时候做好的?”我不可思议地问母亲。母亲边给我拿衣服,边用嘴努努在后炕呼呼大睡的父亲说:“你爹听预报说今天又降温,昨天一晚上没睡,给你做好的,看,他居然还懂得给这个围脖缝一对暗扣。”母亲调侃父亲。我的眼里却噙满了泪水。我知道父亲白天上班没时间,只有晚上才能赶着做,又怕我失望,为了做好这个围脖,他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看着酣睡的父亲嘴角微微翘起,我没舍得喊起他说声谢谢。
窗户上的玻璃在冷空气的作用下已经画满了白色的窗花,一朵压着一朵,竞相开放,似乎一定要在这个最寒冷的季节,绽放自己最美丽的容颜。戴着这个兔皮围脖,上学的一路,我脖子热乎乎的,暖意顺着脖根流向全身,感觉这次降温没有想象中那么寒冷。估计寒风看着父亲的爱女之心也绕道走了,不愿来冻我。
我在当天的日记里,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抒发对父亲的感情:父亲用他最心爱的兔子为我做了这条兔围,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做成它又不知道父亲熬了几个晚上。著名作家张爱玲女士曾说:“在艰苦的环境,处处需要牺牲,这种牺牲的爱是世间最真挚、最纯洁、最伟大的爱。”这条兔围使我这个冬天不再寒冷,而且还将温暖我一生。
伟大的父爱,如山、如河、如歌;伟大的父爱,博大、深远、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