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23年了。1998年农历闰年,就在那年的头五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多,父亲永远的走了。
父亲的一生没有惊天壮举,但他的勤劳能干,他的善良宽厚,他的豁达从容,绝对可以大书特写。
民国时期,我们这一带的手工艺人多出江南一带。父亲生于1929年,七八岁时,跟随作铜匠的祖父出祁门,几日步行到得300里开外的安庆,父亲已是手脚浮肿,患上风寒,祖父只好托朋友将父亲分程捎回,带着伯父等其他人继续出行。
因为家穷,30来岁时,随外婆乞讨落在我家的20出头的母亲经人撮合,与父亲结婚,这在普遍十七八岁结婚时代,是真正的晚婚。父亲兄弟分家时,一间祖上住的厢房分给了叔父,父母居住的是我们老屋前大门右侧的一间厢房,是土改时分给我家的,父母将它隔为两节,外面的作厨房,里面的作歇房,歇房里有一张八仙桌,用于招待客人和餐桌。父母就在这里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人。我出生时,父亲已是36岁大龄。我们老屋大门外右侧,依坝建有一间吊楼,也在土改中分到我家,自记事起,吊楼的东侧三堵墙有30厘米左右的裂缝(是典型危房,但那时根本无力改造,大约在1987年拆除),吊楼下面关猪牛牲畜,楼上就住我们几个大孩子。
父亲只在私塾旁听过年把时间,但他算盘打得呱呱响,心算快而准,农业生产合作化时期,他一度在生产队当会计,从没落错。我五六岁时,早种和双抢季节,夜深时分,在枯黄的油灯下,父亲撕扎秧丝时,总让我帮他分束,一般是100根一束。
就这样,我从小与父亲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劳动技能,也学会了数数。
父亲极为孝顺,多次听两位姑妈说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严重缺吃,祖父其时被大队安排在被废的王家祠堂做手工业,因为大队社员都是吃大食堂,而祖父体弱多病经常连粥都喝不上,父亲总是将从食堂分得的饭粥省着带回给祖父。
父亲身形瘦小,却是庄稼好手,各种农活他门门到把,他不仅做得快,而且做得好,他还会捣鼓些杂七杂八的活儿。
大门右侧是土改给我家的房子
大集体时代,我家九口人吃饭,全靠父亲一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只要生产队有活,父亲从没有耽误过一分工。有时生产队也有些包工,因为父亲忠厚又舍得吃苦,那些包工活总让父亲干,这样父亲总能挣些额外工分。父亲每天起得比别人早,睡得比别人晚,他常常帮母亲干些家务活,却从没耽误过生产队上工。他还经常利用空闲,开垦些荒地,种些五谷杂粮,我们七八个小孩,在浅荒六月,总能有些杂食充饥。农闲时,父亲还经常去给外公外婆、两个姑妈家砍柴割草。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我家分得九个人口的责任田,除了两个姐姐、我和大弟能帮衬些,田里地里主要靠父亲的双手双肩,我家田地里的收成总比一般人家又早又多。桂曹二号推广后,我家年年生产的粮食除了一大家吃饱外,还经常借给别人家。
父亲一生乐于助人,与人为善,他信奉“宁可别人负己,切莫亏负别人”。年关时节,农家都要烫豆粑、做年粑、熬糖,那些粗活、重活场合,总能见到父亲忙碌的身影。80年代初,农户流行盖新房子,我们也渐渐大了,必须盖房。父母物色的宅基地中,邻居占有两块地。我家有一片田畈中间的旱田,土肥茶多,那时茶叶是农家最重要的经济作物,这片地比邻居家的地面积要大许多,为了盖起房子,父母就用这片自留地换取邻家两块地作宅基。80年代末,国家开始征收茶产税,换地基时没有明确这项,直至本世纪后,茶叶税才取消,30多年里,邻家耕种这片地,采摘茶叶,父母每年都毫无怨言上交这片土地的茶产税。
父亲为人极为开明而豁达。
上世纪80年代初,初长成人的大姐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大姐夫在媒人的介绍下到我家求亲。大姐夫家在大山(现为天华镇)西冲吴岭,离我家有40里之遥。那年代,农家女孩择婆家讲究路近,一是晓得亲信,二是即使出嫁后,娘婆两家必要时也好有个照应,我一个大屋场与大姐年纪上下的姑娘没有一个嫁出10里开外的,为此很多人拌嘴。初始媒人是大姐夫的堂姑奶,离我家很近,是母亲年青时的老相识,经她反复的磨嘴皮子,终于母亲带着大姐去相亲,回来后,母亲坚决反对,路远不说,从大山到吴岭的十几里山路,全是绝陡的石级,母亲形容说是比楼梯(那时农家用于上自家木楼的梯子)还陡。媒人再三说服,让大姐表态,大姐含羞不语,俨然十分满意,父亲知道大姐已然为他、为家吃尽了苦,现在应该有个归宿,于是父亲发话了:“孩他娘,你说那里又偏远又路陡的,那里怎么家家代代都娶了媳妇,传了那么多人呢?”就这样,大姐夫和大姐的美满姻缘也就落定了。
父亲在辛苦穷困中终其一生,生活有如几座大山压得他无法喘气,但他坚韧的脊梁从未被压垮过。记忆中,罕见他有愁眉苦脸的时候,他脸上始终洋溢着满足而和善的微笑,他顽强乐观地承受着一切重压。最为缺吃的年代,有时吃着带米皮的粥或杂粮,我和大弟几次咕噜不满,父亲总平和地告诫我们:“旧社会,大地主家生活也不过这样!”
父亲一生俭省,别人看不上的废弃物品,他总能变废为宝,他的吃喝穿戴总是最差的。他去世的1998年春季,其时我正在本村完小任教,有天下午,他突然到来,适逢学校请摄影师照毕业照,我忙脱下我的中山装(那时尽管我拿工资,但我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让他穿着照了一张相片,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的遗照。
父亲一生淡定,对于生与死,他显得特别超然、豁达。由于长期劳碌,父亲四十多岁时,患上黄桔病(肝病),那时肝病没有疗效明显的药物,家里也根本无钱医治,父亲凭借一些民间单方治疗,一面还得为一大家子生活奔波不断。一段时间后,父亲病情竟悄然好转。八十年代初,农村刮起一阵建房风,我们也渐渐成人,原来土改给我们家的房子实在拥挤,看着别人家都建有新宅,父母也不得不规划另建新宅。两年下来,打屋基、烧窑、搭砖、伐树等等一系列准备就绪后,1984年,新建住宅正式实施,其时,大姐已出嫁,我正读初中,父亲却又旧病复发且更为严重,父亲建房重活主要靠不满十五岁的大弟弟帮衬。建房的那些日子,天气偏又常常十分恶劣。土墙砌了几尺高的夏秋之季,经常是大雨倾盆,我和大弟几次在屋基上看场时,砖垛总是忽地坍塌;盖瓦和涂墙时,又入冬季,也是经常下雨且严重冻冽。这样,往往施工缓慢且损失严重,但父亲从不叫苦叫累,也从不怨天尤人。那年年底,我们一家人终于住上了新土坯房,尽管家徒四壁,但全家都非常开心,父亲的病也日渐好转。
1996年,祖母97岁上去世,父亲觉得作为子女的责任已完成。他常说,人总要死,只要尽了应尽的责任,也就不必担心何时会死;他还说,人死如灯灭,人死后的庄重仪式,只有富人家才配拥有,至于穷人家,老人去世,怎么埋葬都可以。其实,我理解父亲经常说这些话的意思,那时,父亲已步入老年,我因为有铁饭碗也才刚刚成家,而大弟和二弟已是大龄小伙,他们几次讨亲都因家穷未能如愿,父亲不愿我们在他的病上花钱,渴望我们兄弟都能成家立业。现在想来,那时父亲乐观的表面下,内心或许有许多无奈和凄凉。
1997年冬,父亲病情恶化,医生诊断已发展成肝腹水,父亲问过医生后,知道这是绝症,于是在医院住了两天后,他坚决要回家。就这样,到1998年春夏之际,父亲一面与病魔顽强抗争,一面淡定地迎接死神的来临。端午节后不久,他终于走完了他平淡而伟大的一生。
后记:2021年阳历7月7日,父亲23周年忌日,当日下午冒雨祭扫了父母之墓,当晚躺在床上思如泉涌,乃于微信朋友圈有此记,现将文字复制成文,作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