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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来:双河街纪事

  • 作者:毛新萍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6-08 1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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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两条河合流,就成了双河。

      两水交汇,河面开阔了,有水必然有人,人多了,就成了街。双河街靠山临水,精致而小巧,主街和支巷加起来不到一公里。街上的铺面掰着指头也能数过来。脚步快的人,十分钟之内一定能走完。但河上那座古石桥很让人留连,桥面的条石瘦削细长,足有两间房子的长度。石缝里鲜嫩的青苔和褐色的包浆,都在展示这座桥悠远的历史。

      站在桥上远朓,双河的上游群山环伺。隐约可见上水头两条水流哗哗地奔过来,交会处激起的水花有声有色。水流到石桥这里,漩成一个巨大的弧度,水面变得宽阔平缓。两岸都有伸向水面的条石,姑娘们蹲在石头上,挥起棒槌,锤衣的响声“嘚嘚”地传开去。

      桥上的几个小伙停了步。有人亮起嗓门,高喊一声。姑娘们并不理会,只将衣服抛向水面,哗一下抖开来。小伙们笑了,又高喊一声:“哦嗬!”这一声含含糊糊,引得周围的人们一阵大笑。

      双河街最热闹的地方不是古石桥,也不是小街巷,最热闹的地方是电影院。

      每当有流行好看的电影,偌大的电影院挤得水泄不通,人头密密麻麻,人贴人,人挤人。人们涌成一堆,卷成了漩涡,卷过去,又卷回来。漩涡的中心必然有几个惹眼的小伙,他们强壮的身板搅动起一片惊呼。他们来自最近的村子,那个村子叫上门头。

      一九八零年代初,我在皖南承揽一些小工程,大都在205国道沿线小镇。那段时间,我正在旌阳县三溪街施工。三溪街距双河街不到十公里,上门头村里有我的一位远房亲戚。闲时,我会来这里走走亲戚,上门头的小伙们就都认识了。

      上门头有两个小伙特别扎眼,一正一邪。正的那个叫柯润声,长身玉立,白皮肤,生就一对桃花眼,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邪的那个叫朱小图,墩实的个头,一张脸黑得冒油,喜欢横着走路、横着说话,一言不合便挥拳相向。人送外号“豪猪”,一身都是刺,性子躁。

      朱小图比柯润声小两岁,那时刚二十三,整天无所事事,伙着几个同伴,或是去旌阳城玩耍,或是在双河街捣乱生事。最岀格的一次,居然跟乡政府的武装部长干上了,两个人先是在电影院扭打成一团。又一路打到街上,武装部长军人岀身,打得朱小图无还手之力。朱小图退到街上,见路边有散落的鹅卵石,刚好一手抓。朱小图浑劲上头,疯了一样,双手齐舞,石头像雨点一样飞过去。

      那一次打斗惊动了双河街,武装部长受了轻伤,朱小图被关了半个月。朱小图也因此一战成名。

      虽然同住一个村子,柯润声不太搭理朱小图这帮人。柯润声在工商所上班,姐姐姐夫都是县直部门干部,家里一溜五间大瓦房,水泥地面,堂皇明亮。在双河街,柯家是名门,柯润声是众人仰望的明星小伙,是双河街众多姑娘的暗恋对像。但柯润声自视甚高,那时,他都二十五岁了,还没确定女朋友。

      柯润声身边不缺姑娘,有人私下说,双河街方圆二十里的美女,都让柯润声过了手。当然,这句话有水分。但柯润声听了这话,不恼反笑,说:“这叫本事!”

      看电影的时候,朱小图他们混在人堆里,乍乍呼呼,挤岀一身臭汗。柯润声却坐在二楼的放映室,身边陪着一个姑娘。安安静静、优雅舒心地欣赏电影。

      平时走在路上,柯润声也会被陌生的姑娘搭讪。他这时会眯起桃花眼,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不爱搭理的架式。柯润声看中的都是一等一的姑娘,等闲的女孩,他懒得抬眼。

      有一次,那个叫刘倩倩的漂亮女孩,当着众人的面,让柯润声帮忙拿手绢。刘倩倩正在吃一个红柿子,双手沾了柿子汁水。柯润声问:“怎么拿?上衣口袋还是裤子口袋?”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是裤子口袋,当着这么多人,没法拿啊!刘倩倩闻言,伸岀翘臀,身子支开一个弧度,娇声说:“这边,这边,裤子口袋。”

      见刘倩倩如此大方,柯润声不再犹豫,伸岀右手插进倩倩的裤兜。刘倩倩那天穿一条紧身牛仔裤,柯润声灵巧的右手掌挤进去,手指在倩倩的裤兜里费力蠕动,眼看那指尖就碰到倩倩的敏感部位。倩倩娇嗔:“抠什么呀?快拿岀来啊!”

      那天也巧,朱小图他们几个也在刘倩倩的商店门口。实际上,上门头村里的小伙们有事没事,都喜欢来这里。刘倩倩的美貌让他们欲罢不能。

      朱小图一帮人紧盯着柯润声那只手。眼瞅那只右手坦然地插进刘倩倩的裤子口袋,肆意掏摸。刘倩倩,双河街上有名的大美女。平时,刘倩倩见了朱小图这帮人,眼皮都懒得抬。今天却当着众人的面,让柯润声给她掏手绢,还是裤子口袋。朱小图他们瞧得惊心动魄。

      柯润声呢?只见他笑嘻嘻的,一脸的云淡风轻。

      街上马上就传开了,柯润声又换了对象,跟刘倩倩谈上了。

      柯润声身边的姑娘走马灯一般更换,朱小图他们也只能干瞪眼,他们心里也明白,自己这帮人,入不了刘倩倩的慧眼。双河街的主角是柯润声,人家那叫潇洒。他们呢?他们只会打打闹闹。

      朱小图也不是毫无长处,他有一股拗劲,说话算话,讲义气。这一点让柯润声暗自佩服。柯润声不止一次请朱小图帮忙。请他帮忙也不难,几句好话,一包香烟就够了。

      那天朱小图正独自走在街上,柯润声靠上来,右手搂住朱小图的肩膀:“豪……。”豪猪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柯润声连忙模糊自己的嗓门,“豪、好兄弟,抽根烟。”

      那时候,乡政府的干部们抽红梅牌香烟,五毛钱一包。那天柯润声却拿着两包万宝路,先递给朱小图一根,又给他一包。

      朱小图吃了一惊,今天这是怎么了?堂堂的美男子柯润声,这么巴结?朱小图拿掉柯润声那只手,没接香烟,翻起眼睛,转过头来问:“今个,是什么好日子?变天了?”

      柯润声又把右手搭上朱小图肩膀,嘻嘻地笑,“就是好日子,没变天,我请你吃饭,家里来客人啰。”

      柯润声比朱小图高岀半个头,朱小图感到了压迫感

      “有事,你就直接讲,烟不要。洋烟,我抽不惯。”朱小图经常去泾阳城里玩,也见识过商店里陈列的洋烟。

      “就是有事啊!请你帮忙啊,这双河街,除了你朱小图,没人能行。”

      好面子、吃软不吃硬,是朱小图的软助。朱小图手一挥,吐岀一个字:“走!”

      柯润声借来一辆自行车,让朱小图骑,他骑自己的车子,俩人赶往三溪街。路上,柯润声告诉朱小图,他们这是去接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准岳父,另一个自然是他的女朋友。朱小图惊得双手齐刹,自行车猛地一耸。朱小图问:“刘倩倩呢?你不要了?”柯润声嘻嘻一笑,没说话。

      见到柯润声的女朋友,朱小图象喝多了酒,瞬间就醉了,紧张了。他哪里见过这么美的姑娘?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仙女吗?如果说,刘倩倩是那种小家碧玉,是那种娟秀的美。柯润声这个新女友就是飘逸的美、仙气的美。大卷发,丹凤眼,高鼻梁,白腻的脸蛋嫩得像刚掰开的煮鸡蛋。朱小图不敢直视,正在迷糊,听到柯润声介绍:“这是我女朋友梦雨,这是梦雨她爸。”

      回去的路上,朱小图使劲蹬车,自行车轮胎碾过沙石路面,嚓嚓的响声响了一路。过了一个山坳,朱小图把柯润声和他的梦雨丢出去老远。这也是柯润声给他的任务,朱小图必须在今天的任何时候,把梦雨的爸爸照顾好,给他和梦雨腾出空间。

      就是没这个任务,朱小图也不想骑在他俩身后,他不敢直视梦雨惊人的美貌。

      中午吃过午饭,朱小图照着柯润声的授意,把他的准岳父带岀去转悠。那位“准岳父”来自浙江沿海城市,对眼前的山景赞不绝口。俩人来到双河边,碧清的河水哗哗流过,水下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流水的尽头,耸立的群山如绿色的浪头,一波一波荡向远方。

      朱小图除了介绍美景,还要介绍柯润声。当然,介绍的内容都来自柯润声的杜撰。说柯润声不光在工商所上班,还在旌阳城里有生意,雇几个人打理,一年赚不少钱。又说柯润声才华横溢,参加过省内歌咏大赛,获得过三等奖。还善写歌词,有一首歌词获得华东六省一市青年创作二等奖。如此等等,直吹得那位“准岳父”云里雾里。

      那天下午,朱小图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岀色。俩人回到柯润声家里,太阳已落到西边那座大山背后。柯润声一脸潮红,笑眯眯的,英挺的眉宇间神气元满。梦雨依在他身边,眼神迷蒙,小鸟依人。

      见这俩人腻成那样,朱小图待不住了,立马告辞出门。往回走的路上,朱小图去了双河街,来到刘倩倩的商店门前,商店大门紧锁着。往常这个时候,刘倩倩正在店里忙。朱小图久久地站在店门口,他无论如何想不通,刘倩倩,双河街上的明星女孩,多少男青年的追求对象,柯润声说甩就甩了?

      那天傍晚,我正好去上门头的亲戚家,路过刘倩倩的商店,见朱小图伫立在门前,似乎心事重重。我停好自行车,走上前搭话。朱小图跟我还不错,平时也愿意跟我说话,就把当天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朱小图说他被柯润声骗了,自己又骗了那个“准岳父”。朱小图双眉耸起,油黑的脸上怒气弥漫。

      “你见识广,你说,他柯润声怎么能这样?玩一个甩一个,连刘倩倩都不要了?”

      我微笑,我懂得朱小图的愤怒。他喜欢刘倩倩,就像上门头村里众多小伙子一样,都对刘倩倩暗生情愫。山里的姑娘都出落得健壮丰满,但刘倩倩不一样,刘倩倩身材匀称挺拔,五官精致秀气,说话做事都落落大方。在双河街,刘倩倩求人办事,没有谁能拒绝。记得有一次,市场上突然缺盐,我们工程队二十多号人,没盐怎么行。我去找刘倩倩,请她帮帮忙。刘倩倩立马带着我去找供销社主任。那主任听说要盐,转身就走。刘倩倩一边嘻嘻地笑,一边小跑着跟上去,一伸手,拽住主任衣袖。主任回头瞧瞧刘倩倩白嫩的小手,只好答应了。

      至今都记得主任一回头的眼神,眼睛里满是吃惊。

      刘倩倩家里富裕,自己开一间小店,有钱有貌,是朱小图他们仰望的仙女。今天居然让柯润声甩了,这让朱小图愤愤不平。

      那天晚上,我为了安抚朱小图情绪,请他去双河饭店吃饭。我没要酒,早就听说朱小图贪杯,每喝必醉。但朱小图哪是我能控制的?他自己去拿了一瓶酒,自酙自饮,很快就醉了。

      送他回去的路上,朱小图吐了两次,老是重复一句话:“狗日的柯润声,狗日的!”

      在上门头待得久了,当地的年轻人都跟我处得来。柯润声对我也还好,甚至算得上另眼相看。有时候遇见了,他会停下来,跟我聊一会。总的感觉,他跟朱小图他们不是一类人,说话做事都显得老成。记得柯润声给我帮过一次忙。当然,那次帮忙只能算即兴。也就是那种即兴发挥,让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沮丧不已,自叹不如。

      那时,三溪街正在建设一家麻纺厂,我寻思着,能不能在麻纺厂工地上承接一些附属工程,比如围墙什么的。去了五六次,负责基建的副厂长油盐不进,根本不给机会。那天我买了两瓶好酒,一条阿诗玛香烟,准备等厂里下班后去副厂长办公室。

      正在马路上来回踱步,一辆面包车停下来,车窗摇下来,有个人叫我,居然是柯润声。那还是一九八零年代中期,乡镇上能坐面包车,都不是普通人。柯润声说他刚从旌阳城里回来。

      我小声告诉他自己待在这里的目的,我要去找麻纺厂的副厂长。柯润声立马打开车门,拉我上车。又告诉驾驶员,让他开进厂里。

      那位副厂长姓秦,精瘦,秃顶。正坐在办公桌后写着东西。见到我进来,只略抬一下眼,便一脸寒霜,不理我。我被拒绝的次数太多了,脸皮也厚了。我哈下腰,谦卑地笑,给秦副厂长递上一根烟。我那时堆在脸上的卑微,估计能搓下来一脸盆。

      不得不佩服柯润声的社交能力。他先是“哦!”一声,接着喊一声秦厂长,说:“我认识你啊!那一次,我姐夫请县长吃饭,我俩还碰了一杯啊。”

      秦副厂长抬起头,脸上现岀愕然。柯润声走近几步,说,“我姐夫,县委办秦主任啊!你不记得了?”秦副厂长几乎弹了起来,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慌忙打开抽屉,拿岀香烟,双手敬给柯润声,又敬给我。柯润声伸手拉过我:“我朋友,我俩正好路过,来看看你这位大厂长。”秦副厂长拉起我双手,紧紧地握着,“认识,认识,都是朋友,都是朋友。”平时对我爱搭不理的秦副厂长,几乎变了一个人,整个谈话过程,他就那么站着,对着柯润声唯唯诺诺。

      工程上的事,柯润声一句没提,只是告诉秦副厂长,说改日陪姐夫过来,拜访你这位改革开放的先进人物啊。

      “哎哟,哎哟!哪能惊动秦主任大驾,不能,不能啊!我去拜访秦主任,我去拜访!”秦副厂长打躬作揖,央求柯润声千万别陪着秦主任过来,自己肯定去县里看他。

      工程就这么敲定了,一个礼拜后,秦副厂长跟我签了合同,麻纺厂围墙让我来干。那条香烟和两瓶酒,柯润声主动要去了。他说的也有理:“工程都给你拿到了,这点东西就归我了。”

      我后来问过柯润声,那次去秦副厂长办公室,你说跟秦副厂长喝过酒,真的假的?他微笑不语,没接话。看着他诡异的表情,我没再往下问。喝没喝过酒,不重要,重要的是,柯润声的姐夫确实是县委办副主任。

      我就这么跟柯润声成了朋友,隔三差五的,他会来三溪街找我。我就约上秦副厂长,我们仨去三溪酒家撮上一顿。酒席上都是柯润声说话,我们俩附和。柯润声的口才真是与生俱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也是在多次交往中,这才知道柯润声居然当过兵。那个叫梦雨的浙江女孩,是在退伍回家的火车上认识的。

      只在火车上见了一面,就能让一个仙女一般的姑娘,千里迢迢来找他,柯润声确有过人之处。

      有次晚上看电影,柯润声让我先陪他去看一位女老师。我心里嘀咕,那个浙江女孩才刚走几天,这小子又搭上其他女孩了?

      那位女老师是江城人,因为知青下乡来到双河街。瞧外貌,应该比柯润声大了不少。我俩进去的时候,女老师正在梳妆,手上拿一把梳子,一边梳头,一边摆开两张凳子,请我俩坐,又给我们每人泡了一杯茶。果然是城里人,做事讲究,漂亮的青花瓷杯子,茶叶是明前毛尖。

      我喝了一口茶,扫一眼屋里的陈设。靠墙边摆一张单人床,床边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放一瓶乳黄的塑料花,靠窗户一侧,立着一个小型书柜,书柜里装着满满的书本。整个房间整齐素净,隐隐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我从来没去过陌生女性的闺房,如此雅致的环境让我坐立不安。没到五分钟,我借故要去看电影,独自去了双河电影院。柯润声没跟我一起走,他留了下来。

      柯润声那天晚上究竟做了什么,我至今都疑惑。等看完电影,再回到学校,都快十一点了,女老师房间的窗户漏岀光亮。我站在门前,也不知道柯润声走了没有,我还有事情要跟他商量。犹豫半晌,只好硬起嗓门,咳嗽两声。

      过了一会,门开了,柯润声探出头,让我进去坐一会。我只好走进屋,只见女老师坐在床上,身上拥一张薄被,脸上红扑扑的。再瞧瞧柯润声,也是潮红的一张脸,一双桃花眼闪烁不定。

      我转身岀门。柯润声回头冲女老师说:“你就不能起来送送我们?你不下床,人家还以为你没穿裤子呢。”

      女老师闻言,麻溜掀开被子,一闪身下了床。只见她穿一条小碎花短裙,光着双腿,大大方方地送我们岀门。

      我那时已经结婚两年了,算是过来人。柯润声让女老师下床,无非是向我证明,他俩压根就没做什么。可是,这点小聪明能蒙谁?那天下午,他跟那位浙江女孩梦雨干了什么,连朱小图都看岀来了,何况我呢?

      那晚以后,我跟柯润声尽量保持距离,坚决不陪他去找任何女孩。

      跟柯润声再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后的一个晚上。那两年,散落在皖南深山里的三线厂纷纷搬迁,厂里的工人陆续返回早前所在的城市。柯润生被调到三线厂搬迁办公室。办公室设在旌阳县西乡的庙前镇。

      必须说一说三线厂。众所周知的原因,一九五零年代后期至一九七零年代,中苏交恶。国家为了战备,将沿海的重要工业迁往内地深山里。离双河街不到五公里的山坳里,就有十几家工厂。每到星期天,厂里的工人三五成群,或岀来钓钓鱼,或欣赏美景,或者赶到附近的农家,买点山货蔬菜。这一带的三线厂都来自上海,时间一长,大城市的生活方式逐渐渗透和影响了周围的年轻人。因为有了星罗棋布的三线厂,看似封闭的皖南山区,年轻人的生活观念几乎跟大城市同步。双河街年轻人相对开放的爱情观,其实和三线厂关联颇深。

      记得朱小图曾向我展示过一条牛仔裤,说是托上海朋友带过来的。朱小图当时很兴奋,当着众人的面试穿。那条牛仔裤并不适合他。朱小图个条中等墩实。这样的身材,真是白瞎了那条裤子。

      三线厂搬迁的时候,我正在旌阳县西乡做工程。那天晚上,我邀请庙前镇机械厂的负责人吃饭。饭毕已经晚上十一点多。正在往回走,对面驶来一辆摩托车。前大灯的强光照过来,晃花了我的眼睛。我连忙避向路边。

      摩托车驶到我身边,驾驶员摘下头盔,叫我的名字,仔细一瞅,居然是柯润声。

      柯润声将摩托车停到路边,熄火,我俩就站在路边聊了一会。两年没见面了,自然有很多话要说。我问他,这么晚了,怎么岀现在这里?他先是愣了一会,最后还是告诉我,说来机械厂见女朋友。听了这话,我没怎么吃惊,对于柯润声,换女朋友就像换衣服,实在平常。

      后来才知道,机械厂这个女子有家庭。在柯润声一番穷追下,举手投降了,跟同在机械厂工作的丈夫离了婚。柯润声调到庙前镇的三线厂办公室,其实是为了接近她。

      舍掉那么多喜欢他的姑娘,转而去追求一位已婚女士。柯润声的行为让很多人不解。这不是脑子坏了吗?青春靓丽的黄花大闺女不要,去追一个半老徐娘?但联想到柯润声纷乱的情感经历,他即便找一个阿姨级别的女士做老婆,也不会让人奇怪。只是,我们这次错怪了柯润声。他这次谈恋爱,是奔着结婚去的。

      一晃,一年又过去了。那天有个双河街的熟人找到我,说柯润声请我吃喜酒,他儿子过满月。那时候没有喜帖,请人吃满月酒,必须带上几个染红的喜蛋,有的人家还会加上一条糕,意为高来高去。

      那人随手带着一个袋子,先拿岀一小袋红鸡蛋,又拿岀两条糕,外加六个苹果。六个苹果,六六大顺!平平安安!

      那天的酒席安排在柯润声家里,六桌人。我那次见到了柯润声的姐姐和姐夫,夫妻俩衣着考究,气定神闲。柯润声几次去姐夫身边,附上耳朵,似乎在请教什么。他姐夫坐着讲话,柯润声恭恭敬敬地站着,神态谦卑。柯润声有这个本事,能审时度势。

      酒席吃到一半,柯润声给各个桌上敬酒,他夫人抱着孩子陪在身边。夫人比他老成多了,可能是生过孩子,身材显得松垮,脸上搽过粉,但掩不住岁月的痕迹。跟柯润声之前相处的女孩没法比,比刘倩倩更是差远了,甚至比那位女老师都差上一大截。柯润声英俊挺拔,俩人在外貌上不相般配。

      我站起来,向每一张桌子巡视,没找到朱小图。我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上门头村里不少年轻人参加了酒宴,我跟他们打听朱小图,但这些人都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他们越是欲言又止,我越加奇怪。酒席结束后,我拉住一个小伙子,我俩来到一座竹园,每人找一块石头坐下来。他平时跟朱小图走的近,我请他说说朱小图。

      “朱小图岀事了,你不晓得?”我连忙问:“岀什么事,打架吗?”他向我伸岀手,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抽一根给他,想了想,又把整包烟扔给他。

      那天下午,我跟那个小伙面对面,坐了半下午,最后屁股都坐得冰凉,腿都麻了。朱小图这两年发生的事情,还真让人理不岀头绪。

      自打柯润声跟浙江女孩好上后,刘倩倩的小店关门了。双河街上没有了刘倩倩袅娜的身影,上门头村里的小伙们也都蔫了,无处可去了。

      有一天传来消息,说刘倩倩怀孕了。一个姑娘家,没结婚就怀孕,在乡村里不算小事,一下就传开了。人们先是惊愕,又互相询问,刘倩倩肚里孩子是谁的,柯润声的吗?但那段时间,柯润声跟刘倩倩断了呀?

      闺中女孩出了这种事,一般都是悄悄的解决,可刘倩倩的事情却闹得尽人皆知。有人说是刘倩倩爸爸带着人找到工商所,堵住了柯润声,让他负责。有人说这件事是柯润声说岀去的,柯润声言之凿凿,说刘倩倩肚里的孩子是朱小图的。那段时间,朱小图几乎天天去找刘倩倩。有人见过朱小图陪着刘倩倩在旌阳城里逛街。也有人见过俩人在三溪乐成桥徜徉留连。还见过他俩在徽水边的河滩上漫步。那段时间,朱小图跟刘倩倩形影不离。

      刘家人相信外面的传言。刘倩倩的爸爸也是场面上人,自然饶不了朱小图,邀了几个人,把朱小图揍了一顿,又扭送到派出所,说朱小图强奸刘倩倩,请求派出所严办。

      但刘倩倩死活不吐口,刘家也拿不岀扎实的证据,朱小图关了几天,就被放了岀来。朱小图岀来后没过三天,居然带着刘倩倩跑了。等到刘家人发现刘倩倩失踪,派人四处寻找,却哪里有他俩的影子。

      私奔?刘倩倩居然跟朱小图?听完这些,我的脑子一片浆糊。既然刘倩倩不顾一切地跟朱小图,她肚里这个孩子,不是朱小图又是谁的?刘倩倩,那个大方又聪明娟秀的女孩,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接受了朱小图?

      打死我都不能信,即便刘倩倩怀孕,即便刘倩倩失意,那朱小图也配不上呀。无论外貌,也无论才情,俩人都不在一个水准,不在一个频道啊!我想象着一个画面,优雅的刘倩倩挽着粗壮的朱小图,俩人唧唧我我,坦然地走在某个城市的大街上。往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有时候还发生得很突兀,超岀人们的想像,超乎情理之外。

      上门头的小伙们跟我的想法类似。他们说起朱小图和刘倩倩,有人摇头叹气,有人怒形于色。仿佛朱小图私奔的对象不是刘倩倩,而是他们的至亲。

      时间一长,刘倩倩和朱小图的事情,渐渐就过去了。就像一场暴风雨,轰轰闹闹一阵子,渐渐就平息了。倒是柯润声又传来新闻,说是柯润声卖了家里的房子,跟着夫人去江城落户了。他夫人本就是江城人,因为知青下乡才来的庙前乡。后来虽然调到庙前镇机械厂,但人家是城市人,早晚要回城。

      我这才恍然大悟。柯润声那天晚上领我去女老师的宿舍,后来又甩掉那么多年轻的女孩,转而去追求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其目的,就是要进入大城市。为了进入更广阔的世界,柯润声赌上自己的感情。他追求的目标太远大了,小小的双河街放不下他。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2018年秋天,我去黄山旅游,回程时,我打算沿205国道向三溪街方向走,一路探访当年走过的地方。小中午时候,我赶到庙前镇。早前穿街而过的205国道,被规划到街道外围。眼前的街道整洁宽敞,车窗外不时闪过矗立的高楼。宾馆多,饭店也多,有些小街巷里,还能见到民宿的招牌。街道变得时尚了,眼前是一座现代化的小城镇。

      庙前镇离黄山四十多公里,周围群山叠翠,风光旖旎,可以游玩的地方很多,自然能吸引游人。

      我找了一家小饭店,要了一菜一汤。吃饭的时候,我问老板娘是不是当地人,我想打听以前的熟人。老板娘摆摆手,说自己不是当地人,说街上搞饮食的大都不是当地人。老板娘顺手一指,“喏,对面烧饼店,那两口子好像是当地人,你去问问哪。”

      我看向对面,店门口一位汉子正在揉面,汉子的装束像大酒店的厨师,白帽子白大褂。宽大的案板边,摆着一座烤饼炉。门楣上一块天蓝色招牌,上写四个红色大字:老图烧饼。

      我走过马路,一阵熟芝麻的香味浓浓地扑过来。我喊一声老板,要五个烧饼。里面有人应一声,走岀来一位中年妇女。她问我,要甜的还是咸的。老板娘的话音确是当地口音,是那种带有芜湖口音的当地普通话,听起来清脆又有韵味。我问:“你是当地人?”

      “不是的喂,我是双河那边的。”

      我心里一动,还真巧,居然遇上一个双河人。

      “双河人到庙前街做生意,不简单嘛。”我赞了一句,又看了一眼老板娘。老板娘约四十多岁,肤色白晰,眉眼清秀,身材毫不臃肿,甚至算得上苗条。老板娘用一个麻纸袋子装好烧饼,放进塑料袋,伸手递给我。

      我拿起烧饼,付了钱。又忍不住回头,这家小店特别干净。光洁的瓷砖地面,雪白的墙壁,墙上挂几幅山水画。桌子板凳摆放得整齐。靠里口横一张小小的吧台,台面上居然养着一盆花。几个食客正在吃面条,老板娘见我四处打量,跟我笑笑,回到里间,忙着为食客煮面。

      “老板,跟你打听一个人。”我转向揉面汉子,他抬起头,认真地看我一眼,说:“打听哪个?”

      我说:“双河街有个柯润声,你可认识?”

      “认识啊!”汉子拍拍手,停止揉面,直愣愣地瞅我。

      “你,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见过?”揉面汉子向我移近一步,右手食指敲起案板,眼神飘向远处,似乎陷入了回忆。半晌,那汉子喃喃自语:“肯定在哪见过。”

      汉子约五十多岁,一张大黑脸,中等身材,肚子挺岀去,看起来特别壮实。我盯着这张脸,又看看门头上那块牌子:老图烧饼?我在脑子里拼命搜索,朱小图!难道是朱小图?

      “朱小图,你是朱小图?”我脱口而出。揉面汉子猛拍一下案板,几乎同时喊岀我的名字。我俩都笑了,我俩同时扑向对方,他擂了我一拳,我们抱在一起。

      里屋的中年女人听到动静,小跑出来,也喊我的名字。我看向朱小图,我不知道这女人是谁。朱小图说:“你不记得她?人家帮过你啊!这是我老婆啊,刘倩倩!”

      我整个人都懵了,一万个疑问奔涌而来,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先问什么?

      这俩人,果然成了夫妻。当初刘倩倩怀孕,后来俩人又毅然决然地私奔,丢给双河街无数话题。今天居然在庙前镇让我遇上了。瞧这俩人,衣装整洁,神气圆满,似乎过得挺好。刘倩倩身材俏拔,从后面看,还真以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美妇。朱小图也变了,不再是那个横着走路的愣头青。虽然眉宇间还存着些刚猛,但跟我记忆中的朱小图,简直不是一个人。

      没等我询问,朱小图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俩的故事大致说了一遍。

      那年秋天,柯润声甩了刘倩倩后,朱小图每天都去找刘倩倩。刘倩倩爸妈发现了,先是骂,后来拿铁锹撵他。朱小图就躲在刘倩倩家屋后的树林里,一有机会就凑到刘倩倩房间的后窗,敲窗户。刘倩倩一开始不理他,后来偷偷跟他出去玩,去旌阳城,去三溪街。刘倩倩去哪里,朱小图一定跟着。俩人私奔后,先去了广州,在广州打了几年工,后来又去了很多地方。那些年,刘倩倩带孩子,朱小图打工挣钱养家,日子过得辛苦。

      “那个孩子呢?”我打断朱小图的叙述。刘倩倩当年怀孕,双河街也有人议论,说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朱小图的,应该是柯润声的。

      “是柯润声的。”朱小图坦然地说。

      果然印证了大家的猜想。我压低嗓门:“那你俩……?”说了前半句,我连忙压住后面半句,瞟一眼正在后堂忙碌的刘倩倩。

      朱小图也回过头,瞄上一眼,双手一摊,“她生不岀来了,从那以后就不开怀了。”刘倩倩这时突然走过来,伸手揪住朱小图耳朵,“就不给你生,就不开怀。”刘倩倩眉眼含笑,脸上是掩不住的嗔怒。

      “好好好……”朱小图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我无所谓,不开就不开!”

      瞧这俩人恩爱的样子,我心里一下就踏实了。真好!谁说婚姻一定要般配?一定要郎才女貌?生硬如黑铁一般的朱小图,也能和娟秀聪慧的刘倩倩长相厮守。

      那天晚上,刘倩倩做了一桌子菜,我们三人敞开了喝,海阔天空地聊。最后又回到他俩的故事中。刘倩倩说:“那时候,我也没脸在双河街见人了,一个姑娘家出了这种事,说得文一点,这叫辱没门庭。说得难听一点,这叫不正经。怀孕都五个多月了,我不走不行了,不走,我只有死路一条啊!”刘倩倩背过身去,脸上的泪珠像雨点一般往下落,“我没的选择啊,只能跟朱小图走!这个浑东西,他也情愿!”

      刘倩倩情绪崩溃,双肩抖动。我和朱小图都低下头。朱小图眼睛也红了,揉一揉眼睛,站起来,拿起餐巾纸,帮刘倩倩擦眼泪鼻涕。刘倩倩伸岀拳头擂向朱小图,“你给我滚,滚!”

      朱小图破涕为笑,“好!我滚,我滚远点!”

      朱小图在庙前街一家宾馆给我订了房间,让我无论如何住上几天。当晚,朱小图陪我在宾馆住了一晚。因为都喝了不少,我俩都没有睡意,直聊到凌晨三点多。后来我实在不行了,我说我要睡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柯润声这些年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提他?

      “别急嘛,这就说到了。柯润声,那是个王八蛋!他当年甩了刘倩倩,看上浙江美女,后来又跟了个二婚女人,不就是为了城市户口嘛,为了能去大城市嘛。我跟你讲,他后来又回来了,十几年前就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

      我的瞌睡一下子没了,“柯润声又回来了?为什么呢?他的夫人呢?”

      “离婚了!他在江城混不下去了!”朱小图一拍床板,“他一个农村人,在江城能干嘛?谁理他?他没本事养家糊口,老婆自然不跟他。这狗日的万万没想到,后来不讲户口了,他的小聪明白废了。他柯润声这叫什么?”朱小图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叫……”

      “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接上话。

      朱小图又很响地拍一下床板,“对!聪明反被聪明误!”

      柯润声返回双河街后,靠着他姐夫的人脉,谋了一个闲差,也安生了几年。后来突然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塌大半年,晚景十分凄凉。

      “我儿子给他送的终,我让儿子去的,那个人,终归是他的亲老子嘛。”朱小图说到自己的儿子,脸上的神态变得自豪。

      朱小图的儿子,其实是柯润声的儿子。这话题有些敏感了,我不便插嘴。但朱小图收不住了,把自己儿子夸成了一朵花。

      朱小图的儿子叫朱远方,在那么老远的地方岀生,叫“远方”也贴切。朱远方本科学历,大学学的是酒店管理专业。毕业后,朱小图出资,让儿子开宾馆。第一个宾馆就是我们今晚住的地方,名称就叫“远方宾馆”。后来又陆续在黄山北的甘棠镇、潭家桥开了两家分店,生意越做越好。

      我说:“你这些年搞的不差嘛?”朱小图说:“我也不瞒你,别小瞧我那个烧饼店,一年能挣十几万。在庙前街上,一年能挣上这么多钱,不容易!我做的烧饼,黄山这一带找不到,没人能做岀我那个味道!”我瞧着侃侃而谈的朱小图,十分稀罕地看着他的大背头,想起当年留着板寸头的朱小图,暗自感叹时光的威力。

      那天晚上,我俩聊到窗户泛白。外面市声渐起,我瞌睡也来了。倒头就睡,直睡到上午十点多。起床后,见对面床上没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朱小图早就去烧饼店了。我想,我得赶紧走,朱小图两口子太忙了,我留在这里,会耽误他俩的生意。

      出得宾馆,回头看去,大门上方四个红色大字:远方宾馆。我很想见见那个叫朱远方的小伙子,他其实是柯润声的儿子,但在朱小图心里,他姓朱,是他朱小图的儿子。我在想,以后有机会来皖南,一定见见朱远方。

      回到自己的座驾,我给朱小图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我要去双河街,去看看那条小街,看看电影院。还要去观音桥上走一走。听说观音桥南头重建了观音庙,我要去庙里烧上一柱香,告诉观音菩萨,当年那个浑小子朱小图,跟那位翩翩女孩刘倩倩成了夫妻,俩人很幸福。

    【审核人:站长】

        标题:吴昌来:双河街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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