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桂”,是我爸对我妈的爱称;“大木头”,则是我妈对我爸的专属昵称。
小时候,我一度认为我爸配不上我妈。
我妈心灵手巧,她会裁缝衣裳,给我们兄妹五个做的衣服合身时尚,会使用缝纫机给我们衣服上绣花。我现在还记得,弟弟的一件衣服上我妈就绣了“ertongliang”(儿童亮,我弟弟叫亮)的字样。这在八十年代初期,可谓别出心裁了,让我们在小伙伴面前得意了好久。
我妈茶饭好,烙的小油馍外面金黄掉渣,里面一层层薄如宣纸;包的包子皮薄馅大,即使用野菜做馅都能让人吃得欲罢不能。
我妈像个“文化人”,教过村里的“育红班”,深得乡亲们好评......
而我爸呢?却是“木”得很!
我爸在县城工厂上班,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寥寥可数,只有农忙和过年的时候他才在家。印象中我爸总是光着膀子,大汗淋漓,肩膀上红红的一片,那是拉车或者挑担留下的印迹。我妈总会一边递上扇子或毛巾,一边又笑又嗔的道,“真是大木头,不会悠着点干”。我爸总是嘿嘿一笑,不言语。我爸就是这样,木讷少言,不会说些“好听话”。
我爸也不讲究吃穿,一年到头就是那两身中山装,一个褪成白色的军绿挎包。那时候厂里形势好,一年会发几次东西。不管发了啥,我爸都用那个挎包给兜回来:带香皂屑的洗衣粉,香甜软滑的银耳罐头,能裹住身子的大毛巾,还有割麦天回来时那红红绿绿的塑料凉鞋......当我们欢天喜地的分享那些新鲜的吃食时,我爸总是不吃。我妈强让他吃,他总是一句“啥吃头,不如我吸个烟。”然后就在一旁满足地吸上一根烟,看着我们吃。我妈手指一点:“真是大木头,那烟有啥吸头?恁多好吃哩,也不尝尝。”我爸还是嘿嘿一笑,不言语。
我爸还笨,不会犁地,不会撒种;胆子小,河边长大的居然不会游泳;性子软,不会吵架。一次,我家后面的邻居和我妈为一件事争嘴了,我爸就在一边劝,“算了算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划得着。能吃多大的亏,别气着自己了”,我妈的一腔怒火发到了我爸身上,“真是大木头!”
这样的爸爸怎么能配得上我妈呢?有一次老妈听我这样说,却说,“傻闺女,咱们家五个娃子,担子都压在你爸肩上啊!”
平淡的日子如水流淌,转眼间到了90年代末,工厂改制,我爸提前内退了。离开奋战30余年的工厂,回到老家。巨大的落差,使我爸更“木”了。一向强势的我妈却变得温柔起来,茶饭更用心了,我爸吸烟也不埋怨了。还温声软语的劝解,“你呀,真是大木头。回来有啥不好的?种着咱家的地,能顾着屋里,一月还有点基本工资,这跟旁人比不好多了?你看咱们村的人,种一辈子的地,哪有工资?咱知足常乐!”我爸似乎想通了:“嗯,我回来了,老桂你也能好好歇歇了!”他很快转变了角色,50多岁的人了,一头扎进了地里,学会了犁地耙地,种菜种瓜一把好手,拉车担柴也虎虎生风。我妈总是骄傲又心疼地对别人说,“我家大木头,干啥都实在,一点不惜气力”。
2008年,我爸正式退休,工资正常发放,我们五兄妹也都成了家,老俩口的好日子就在眼前。可就在这时,我妈突然病倒了,大面积脑梗,导致一半身子偏瘫,辗转市里县里几个医院,终是没有好转。就这样,我爸成了我妈的专职陪护,这一陪护就是八年。
这八年中,我爸的角色再次发生了改变:他成了半个医生,天天不间断给我妈做康复训练,按摩瘫痪的半边身子;他成了护士,给我妈洗脸洗手擦屎端尿;他成了厨师,一天三顿饭变着花样做,学会了蒸馍包饺子擀面条;他成了陪读,每天康复的间隙,老两口都拿本书看,消遣漫长的时光;他成了我妈的精神支柱,他出去一会儿,我妈就大声喊“大木头,大木头,去哪儿了?咋还不回来?”我爸总是赶紧应声“老桂,我回来了、回来了!”
我妈呢,则似乎被我爸“惯”成了小女孩。每次做一会儿康复,就撒娇说累了,要歇歇,我爸总是无原则的“那就歇一会儿再做”。有几次我带着我妈做康复,她非常不满意,“你爸都让我歇歇再做,你是要把我累死啊?”我向我爸吐槽,我爸说“你妈吃苦了一辈子,现在也已经过了最佳康复期了,看来是恢复不了了,平时锻炼一下腿不疼就行了,让她咋舒服咋来。”
八年的时光,我妈的体重达到了150斤,面色红润,精神乐观;我爸成了一个典型的“家庭妇男”“职业陪护”。每天“老桂”“大木头”的呼喊,成了家里最动听的声音。
2015年5月,我妈在睡梦中离开了。我第一次看见了我爸——一个男人的恸哭,没有声音,只有张大嘴巴无声的流泪。是的,从此,再没有一个人喊他“大木头”了,也没有一个人让他叫“老桂”了!
给我妈办了后事,我们在坟上给我妈磕头告别,我爸让我们先走,他一个人留在后面。我不放心,走了一阵回头去看,看到我爸也跪下磕了三个头!
转眼又是九年过去,我爸也没有再娶,每个清明节和十月一,总是催着我们带他回去看我妈,每次都要到坟上细细查看一番,似乎在端详印象中我妈的模样。
听说我爸和我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的婚,几十年的相伴,从青丝到白首,他们也从没说过什么爱呀情呀的,但传说中的相濡以沫,我想应该就是他们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