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吃扁豆酱,可能是许久没有品尝到它那清香酸甜的味道了。于是,给几家农家乐打电话询问是否有扁豆酱煮鲜鱼,回答非常统一:没有!可我求食的欲望不止,又把电话打到在老家利国镇开食店的朋友问有没有扁豆酱,没想到他的回答令人振奋:有!当即他寄客车给我捎来了几斤红扁豆酱。当我打开包裹,一坨红泥状的扁豆酱透着酸酸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久违的味道,这味道令我食欲大增,我开始设想如何作好这道传统大菜了。
亲自跑了回市场,这行为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是十分罕见的,尤其是在炽热的太阳底下要走3百米的阳光大道!在鱼摊买了5斤新鲜马鲛鱼,又嘱摊主清理鱼鳃鱼肚,把鱼切成片状。在菜摊买了3个西红柿,5块钱葱芹和2把青菜,顺便向摊主讨了一小把小米椒,然后左手一包右手一袋一脸的惬意回家了。
脱去湿漉漉的T恤衫,抹去脸面上的淋漓大汗。洗好鱼菜,洗锅生火,往锅里加入少许姜片,待水滚开后加入约摸500克的扁豆酱和一大半的鲜鱼,加盖文火慢炖,让扁豆酱和鱼都充分入味。半小时后,掀开锅盖,顿时厨房里弥漫着扁豆酱清香的味道。这时,扁豆酱变得稀稠恰好,速加入一小撮碎米椒和葱芹,然后起锅出菜。又煮了一锅马鲛鱼头柿红柿汤。
几个兄弟围着餐桌已等候多时,这一菜一汤一上桌,纷纷操起汤勺抢着往自己的碗里舀扁豆酱和鱼,只见几只手在空中来回穿梭,一大盆的菜已掠去一半,然后大口大口吞噬起来,这吃相好像几天没吃饭似的,嘴里还发出"啧啧"声,看着令人垂涎三尺。我盛了一碗鱼和稀薄的扁豆酱,舀了一勺子往嘴里塞,细品慢尝起来,顿时,一股酸酸甜甜透着豆香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口腔,小米椒把我辣出一身汗来,顿感浑身通畅!这顿鲜鱼煮扁豆酱既满足了我的味蕾,也唤醒了我已经模糊的记忆。
许多年前,在那个物质特别匮乏的岁月,扁豆酱是琼南一带农村人一日三餐的菜肴,既无大鱼也无大肉,就是扁豆酱加水清煮,却浸满了浓浓的烟火气息,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家父年少时在乐东黄流中学读初中。初中三年,他一周回一趟家,目的是要一周的菜,而菜就是扁豆酱。这时,家人会从一个盛着扁豆酱的坛子里一把一把往外掏,直把扁豆酱塞满琉璃瓶。每顿都重复着一个黑乎乎的菜,且无一星半点的油星味。父亲吃多了也吃怕了,一闻到扁豆酱的酸味就呕吐,但为了活命也为了学业,再难吃也要捏着鼻子吃下去!于是,他把励志刻在桌子上,成为座右铭:打倒扁豆酱,掀起母金圈!母金圈方言为油星之意,一句话的意思是把扁豆酱赶下桌,把大鱼大肉请上桌。在后来父亲的饮食中,我就未曾见他吃一回扁豆酱,也许是他不愿意去触碰那个令他心酸不已的记忆吧。但凡事物总有两面性,贫困的生活予人辛酸苦楚,却也锻造了人的意志和品质,激励人们不断追求探索实现自身价值。乐东自古出才俊,依据的并非来自土地的灵气,而是刻在人们骨子里的奋斗精神,他们深深懂得只有通过读书才能摆脱贫困改变命运,才能改变家乡的模样。
扁豆酱成了我一生的执念。
68年晚秋,那场世人皆知的政治运动,父亲被下放干校学习,我们兄妹仨随母亲回了乐东老家。当时老家农村的生活异常艰苦,平时配饭的菜只有扁豆酱,只有过年时生产队杀牛,每家每户才分得三几斤肉,才闻得肉香味。我们一家随大伯三伯合着吃饭。一到饭点,大伯母就从深深的灶坑里拖出一只热乎乎的土钵来,里头是冒着酸气的扁豆酱。为不浪费一丁点食材,这土钵365天都不用洗,这顿吃不完下顿又加一两把扁豆酱继续煮接着吃,家人们到田间劳作,有时捉到一些田蟹田螺或小鱼小虾之类,全放入土钵里焖扁豆酱,感觉是大餐了,毕竟有了鱼虾的味道,但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多见。扁豆酱吃多了,吃得反胃,一股股酸气直往喉咙冒,那滋味特别难受,我拒食了,拖着母亲的衣角嚷着要吃肉。母亲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们,她该上哪找肉去呢?涔涔而下的泪水沾满了母亲的衣襟。邻居郑大娘知道了我们的处境,便送给我和二弟各6只"同志鱼"(晒干了的小陆仔鱼)。看着久违的鱼,我食欲被打开了,拍马奔到火灶,把6只小鱼全烤了。烤得金黄的鱼,冒着诱人的鱼香,我狼吞虎咽般一口1只,6只小鱼一下子全被干掉了。二弟不舍得吃,只烤了1只。剩下的5只鱼藏在裤兜里,却被母亲洗衣服给洗没了,令他足足哭闹了一天,我则乐呵乐呵了一天。
从此之后,我对扁豆酱没了一丝的好感。直到有一回我去堂伯父家,堂伯父当时在崖城镇任党委书记,他与我父亲关系很密切。他叫我堂姐上市买猪排骨和扁豆酱。听到扁豆酱几个字,我的胃口悄悄倒了几回酸水,心里打鼓;这堂伯父难道扁豆酱还没吃够吗?到了吃饭时间,餐桌上端来一锅排骨煮扁豆酱,空气中流动着浓浓的豆香肉香味。堂伯父说这道菜酸酸甜甜很好吃,叫我多吃。开始我还不敢大口吃,只是小口舔了舔,感觉味道真不错,微酸微甜,嚼一块排骨,肉里侵润了扁豆特有的味道,便大口吃了起来,接着是舀了一碗又一碗,吃了一碗又一碗,感觉这食物是天底下最美的菜肴了!打那以后,我每到农家乐吃饭,首先要问有没有扁豆酱煮鲜鱼或煮猪排骨这道菜,有则欢天喜地,感觉有口福了;无则满怀惆怅,感觉这顿饭淡然许多。仿佛,扁豆酱已成为我的某种精神寄托,抑或灵魂所在。
很奇怪,近年来扁豆酱很少见了,难道是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而丢弃了它?还是扁豆这食物稀少了而难得见其真容?但不管怎样,于我而言,扁豆酱是一本生活记录,也是割不去解不开的深深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