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薄,人情恶。”这是陆游给他的前妻唐婉写的一首词“钗头凤”中句子。短短的六个字,却道破了人心世情。
母亲和我碰到的这件事,也应验了这六个字。
那天半晌午,我在村子里和一些比我大点的孩子玩耍,口渴了,回家找水喝。一进门,母亲欢笑着用手指着一个男人,问我:“看,谁回来了?”我仰脸看看,不认识,摇了摇头,没说话。母亲紧接着说:“哎,你这孩子,还不快喊大(父亲)!” 我怯怯地没吭声,父亲走到我跟前,伸手摸摸我的头,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母亲责怪问我:“平时说话漏斗似的,今咋不张嘴了!”父亲回过头轻轻地说:“别怪他,他还小,认生。”
父亲刚从黄河边的抗日前线回来,他大腿上受了伤,到现在还未痊愈,所以他走路看起来一瘸一瘸的。听说,如果不是我们旁边高原存的一个人去顶换他,部队当官儿的还不放他回来。那人和我父亲原是在派壮丁时讲好的,要一替三年。吴岗和高原村属是一个堡,堡大概像现在的行政村,当时国民政府的基础组织是:县、乡、堡、家。也有几个堡联合起来的,那就叫联堡。我们这个堡是派壮丁,有的堡因为有权有势的家太多,壮丁派不下去,堡长就伙同这些人到各村子里抓壮丁。受害的自然还是这些穷苦农民,他们既无钱也无势,既无勇也无谋,留给他们的只有任人宰割,纵是呼天抢地也无济于事。
还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叫卖壮丁。卖壮丁——总有人买才有人卖。买壮丁的大都是一些没势力的土财主,家里弟兄三五个,不想去,跑又跑不掉,只好花钱买个壮丁顶替。
而卖壮丁呢,大致是两种人,一种是村里的贫困户,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一个壮丁能卖三几百个小麦钱,麦钱折合起来,相当于千把斤小麦,在当时已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因为那时没有化肥,能有几百斤小麦的收成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所以一些穷人情急之下,只得走这条路。
还有一种是没爹没娘、没儿没女没老婆、无田无地无家当、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棍一条的那种人。用麻大爷一句调侃的话说,他们就像一条老牙狗一样活在这世上,没人管,没人问,没人疼。
我们村有个叫吴敬堂的大龄青年,就是这一类型的人。他乳名叫“秤砣”,小名比大名响,早年没了父母,也没有叔伯兄弟,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冬天钻草屋,夏天睡车棚,眼看三十多的人啦,连一个提亲的都没有。不过也不能光怪他命苦,他自己也不争气。如果好好地打个短工,或做点儿小生意,吃饭穿衣还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他老兄偏偏迷上了赌博,累死累活地打短工挣的那俩钱,非输个精光不罢手,到后来还欠了一屁股赌债。赌友们三天两头吹胡子瞪眼找他要债,甚至有个别无赖发誓要把他怎样怎样,他只有耷拉着脑袋,少气无力地说:“没……钱……!”眼看他剥无皮、剐无肉的熊样子,这些人也只好自认倒霉。
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钱打水漂,个别赌徒心犹不甘,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讨回赌债。和其他的债务一样,赌债也是钱,更何况赌徒大都是一些见钱眼红的人。因此,他们就想点子,无论如何也要把债讨到手。功夫不负有心人,赌徒们还真想出了办法。
一天,有个叫周可能的赌徒找到吴敬堂,嘻皮笑脸皮地说:“老砣哥,这回你发财的机会可来啦!”秤砣以为他在开玩笑,没当真。周可能一看吴敬堂似听不听、爱理不理的样子,就收起笑脸,装出一副郑重其事的面孔说:“砣哥,哄你,我是个大鳖。”
说着在地上划了一个比筛子底还大的圆圈子,把嘴凑近吴敬堂的耳朵继续说:“周庄周大兴家该出壮丁,弟兄五六个,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意去,又加上各人的老婆子帮腔,一家人吵成一锅浆似的,他爹周富安老先生气得咬牙跺脚的干瞪眼。真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老先生发过这么大脾气,人家是秀才,是教书先生,这回儿子媳妇把他气坏了,只见他一拍大腿说,再贵也得买,这一家子才熄了火。你能不知道人家有的是钱?这方圆十里八里有名的大财主,多出个百把儿斗麦的不算啥!”
说到这儿,周可能抬头看了看吴敬堂的脸,见他似乎有点儿动心了,又接着说:“听说大郑营的郑有理,卖壮丁,卖发财,不信你管去问问,他一个人一连卖了三四回!你还不知道这里有讲究:你卖壮丁的钱到了,首先到堡里报个名,顶周大兴家一个数,等到人数齐了,一并送到前方部队里去,报名验收后,部队回复个公文给堡里,就算你交掉差了,哪怕你第二天就跑回来,也没人再管你了啦!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来个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这么简单!老弟在家打听着,谁出的高咱卖给谁。记着,到时候别忘了老弟的好处,有好些人提到郑有理就眼红,连我都有点儿动心了,只不过我老婆孩子一大堆的,走不掉,你一个人老牙狗似的,在哪待着不是待着活着!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呀,你能像郑有理那样卖个三五回壮丁,发个小财,讨个老婆,也算没白活这一辈子!你没听说吗?王八有钱鳖大哥,兔子有钱小豁哥,那时候连我都不能再老砣哥老砣哥的叫你,得叫你吴敬堂大哥!”
周可能一番瞎吹胡侃的话说得称砣哥呲牙咧嘴地笑起来。周可能一看有门儿了,忙又接着说:“中不中?要是中,我就替你说合说合,兴许能再多个七斗八斗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爱占别人的便宜,不图你一升半碗的,只不过你把欠我的钱还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再说一句,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呀,中不中你说了算!”
其实在周可能说这一通话的时候,吴敬堂也是一边听一边想,没等周可能讲完,他心中已经做了决定。他向周可能点点头,问:“那他家准备出多少麦哩?”
“三百,不少吧。你也知道,眼下的行情,卖壮丁的人多,听说二百麦,有的就愿意卖。”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周可能,你不会是开买卖壮丁行的吧。”
周可能又恢复了初来时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说:“砣哥,人家说擦嘴无恩,你这连吃到嘴里都没有就想变脸了,你也太那个吧!”
“谁变脸啦!”
“不变脸就好不变脸就好,砣哥,我想跟你说点正经的事儿,听说收了钱以后要等一俩月才往前方送,走之前你不如托人收个老婆,先开开洋荤再说,你走后也好歹有个人给你守门看家。”
“去去去,就知道你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赶紧去办你的正事吧。”
秤砣哥一边挥手赶着周可能走,一边心里却美滋滋地遐想起来。
秤砣哥打算卖壮丁发财的事很快传遍了这个小村,也传到了我父亲的耳朵眼里,他“吓”了一声,对我母亲说:“这孩子不要命了,他不知道其中利害呀!”
说着,他侧过身去,让我母亲看看他左耳门前一块比榆叶还大的伤疤,接着就讲起它的来历。原来,当国民党的兵和当共产党的兵是天地悬隔。共产党的队伍注重思想教育,使每个战士心里明白,为什么要打仗,给谁打仗。而国民党的队伍呢,当官的都是高高在上的老爷,实行的是军阀作风,动不动就张嘴骂人抬手打人,又加上和日本鬼子的武器差距太大,所以战士们过得十分艰苦。中国军队大多采取的是打了就走的游击战术,父亲说,有时一夜要换好几个地方,夜里行军时常常是似睡非睡的,直到头偶尔碰到前面的枪托上,才惊醒。经常会吃不上饭喝不到水,所以,开小差逃跑的事时有发生。而一旦有逃兵被抓回来,十之八九要枪决,比战场上死得还惨。
我父亲所在的团在短短的半个月里,接连发生了两三起逃兵事件,一下子惹恼了团长。他命令各个营连加紧防范,如果再有逃兵,直接处分营连长。于是,各个营连加紧了岗哨,就那仍然有不怕死的企图逃跑。有一天抓到一个逃兵,为了杀一儆百,在部队出发前要经过的大路旁,把扒光了上衣的逃兵捆绑在一棵大树上,要用一把刺刀扎在逃兵的胸口上,让他慢慢地死掉,要使全团的战士都看到当逃兵的下场。
刚好这个执行的任务交给了我父亲的连队,连长随便用手一指,对着我父亲说:“你来执行!”父亲一下子吓傻了,他请求连长换个人,连长一听就火大,顺手解下腰里的皮带,没头没脑地就打我父亲。我父亲连躲闪都不敢,嘴里只辩解了一句:“他是同志,我下不了手!”连长听了,打得更凶了,边打边骂:“我叫你下不了手,当兵不行,你个龟孙能干啥?”幸好有一个兵站起来说:“报告连长,我愿意执行任务。”连长才肯罢手,皮带环子把我父亲的头砸冒血了,血水把军装上衣染红了一大片,左耳门的疤印也就此留下了。
部队出发时,看到那个逃兵,连肠子都搭拉了好长。事后有人说那个士兵:“你下手也太狠了。”那个士兵眼里含着泪说:“横竖是要死的,我是想让他走得快一点儿,少受罪呀!”
父亲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说:“并不是所有卖壮丁的都像秤砣那样孤身一人,他们是贫困所迫,也有妻儿,老早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了,要真是跟敌人拼死的也值得啊!”
说着他要找人把秤砣找来,当面告诫他,要当兵就好好的跟日本鬼子打仗,保家卫国也是件光荣的事,千万别指望卖壮丁发财,不知道吴敬堂听他的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