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上山下乡了。
记得,第一次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是育红苕种,育红苕种的苗圃在庄房旁边。生产队的男社员从山脚下的红苕窖里挑来一挑挑苕种,我跟着一群女社员挑选苕种。吴队长带着几个老农,把选好的苕种排列在一箱一箱的苗圃里,撒一层薄薄的沃土补充“营养”,盖上一层薄薄的稻草保温。那些坏透了的苕种就倒在粪池里“沤肥”,只坏了一部分的苕种也舍不得扔掉,女社员用菜刀削去坏的部分。育完苕种,每家每户按人头的多少还能分到一些削过的苕种,这些削过的苕种在春荒的日子里多少可以帮助社员填充一下肚子。
第一次参加生产队育苕种的劳动,其乐融融的劳动场面至今难忘。几十个男男女女的社员或站或坐或蹲在庄房的石灰坝子里,晒着初春的太阳心里暖洋洋的,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说笑,似乎忘掉了早春二月的寒冷和春荒的饥饿。
干农活时,有的妇女把背上饿得哭闹的小娃儿放在怀里,背对人群捞起破烂的棉衣给小娃儿喂奶,大一点的娃儿也跟着父母来到庄房玩耍。大人们在干农活,娃儿们就在坝子里追打,这些分散居住在山上山下沟里沟外的娃儿们难得聚在一起玩。玩着玩着,不是听见笑声,就是听见哭声。不知舒大叔对寡妇卫伯娘说了一句什么玩笑话,卫伯娘不依不饶,追过去把舒大叔按在地上,一些女社员为卫伯娘助威,大声喊:脱他的裤子。一边是卫伯娘用力拉舒大叔的裤子,一边是舒大叔用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裤子,逗得社员们哈哈大笑。这时,实在看不下去的吴队长大吼一声:再闹,不给你俩记工分哈。还是队长的话管用,听了吴队长的话,舒大伯和卫伯娘才住手。
这是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一课”。
躺在“温床”里的苕种,在春光春雨的作用下,很快就发芽并生长出一根根粗壮的红苕藤。
我们生产队人多地少,山坡上收割过的麦地得不到“休息”,就被我们翻挖出来准备栽红苕藤。生产队的土地是油沙坡地,油沙坡地土质疏松栽下去的红苕藤容易晒死,所以栽红苕藤要选择阴天或雨天,大雨滂沱也要上山栽红苕藤。大雨中栽红苕藤,男社员用锄头飞快地掏出一条条苕埂,我和女社员们紧随其后,用小锄头在苕埂上挖开一个口子,将苕藤插进口子,然后用力压紧。农民再穷还有斗笠蓑衣,而我没有雨具只好光着头在大雨中栽红苕藤,全身衣服淋湿透了,干脆脱掉衣服赤裸上半身栽红苕藤。一大群人手握锄头,从山上栽到山下,从这座山栽到那座山,像打仗一样激烈。
雨后天晴,太阳报复性地跳出来,烧烤着栽满红苕藤的油沙坡地。吴队长深知红苕藤晒死的严重性,会荒芜一季庄稼呀!他一声令下,带领社员们冒着火辣辣的阳光,用麦草一束束地遮掩着刚栽进土里的红苕藤,阴晴不定的天气,麦草盖了又揭,揭了又盖,直到红苕藤在土壤里扎牢根须不怕太阳晒了。
多雨高温,红苕藤拔节生长,为了让红苕藤得到营养茁壮成长,我们就在附近的社员家挑粪水浇灌红苕藤。“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可是在那个年代,社员的肚子都填不饱,哪有粮食喂猪呀!没有猪粪的粪水“清汤寡水”照得见人影。那些生长的苕藤没有嫌弃这些虚假的粪水,不久就长出浓绿的苕叶,给黄土高坡披上厚厚的绿妆,掩饰了土地的贫瘠。为了防止红苕藤四处繁衍长出须根,我们还要冒着红火大太阳翻红苕藤,翻红苕藤的同时,还要拔除周边的杂草。红苕长到一定时侯,我们就很少上山去“照看”它们了,亲爱的红苕,你们就按照自身的规律生长吧。
秋天来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秋高气爽天气好,人的心情也好。在土质疏松的油沙坡地挖红苕并不费力,一锄挖下去,用力提起苕藤,一串大大小小的红苕破土而出。看见这些红苕,我有一种丰收的喜悦,这是我们的劳动成果啊。望着我分到的一大堆红苕,望着暮色降临的山岗,望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我开始为搬运这些红苕发愁了,这时,舒大叔的儿子舒明富主动提出帮我挑红苕,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借书给他看。农中毕业的舒明富喜欢看书。
我们生产队土多田少,交公粮是交稻谷,交了公粮,所剩的稻谷就不多了,一年我只能分到一、二百斤稻谷,打成大米就一百斤左右,所以,一年中我有半年吃红苕,一天三顿吃红苕,吃得冒胃酸,下乡几年,我不知道吃了多少红苕。为了少吃红苕多吃米,舒明富给我出了一个主意:把生产队分的红苕,加上自留地挖的红苕,拿出一部分烤成红苕干,在春荒时,借给缺粮的农民,新谷出来时借苕干的农民还你稻谷。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在舒明富的帮助下,我在厨房的一角用土坯和竹板建起烤笼。
舒明富说:烤红苕干关键是要掌握好火候,火侯没到,苕干没烤干,存放要生霉。火侯过了,苕干会烤糊,有苦味借不出去。晚上,舒明富边指导我烤红苕干,边如饥似渴地看我书架上的小说《创业史》,他说:这本书好看,写农民的。
舒明富和我坐在烤笼前,边观察火势边聊小说《创业史》。舒明富说:我们农中的何老师可厉害了,他是高中66级毕业的,看了很多书,经常在语文课上给我们讲一些文学名著,他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眉飞色舞。他给我们讲过“梁生宝买稻种”的故事,那我给你讲去后山买红苕藤的情景。那年生产队栽的红苕藤晒死了不少,吴队长带着我们去后山买红苕藤,那年我才17岁,口袋里装几个苞谷粑,天不亮就出发,去时容易回来难,我挑着好几十斤重的红苕藤,天下着小雨,在湿滑的山间小路翻山越岭几十里,我差点摔到山下,回到生产队已经是半夜三更了,累得我死去活来,第二天天刚亮,吴队长又带着男女社员上山去补栽红藤。听了舒明富这番话,我才晓得:我们生产队的主粮——红苕是多么来之不易啊!
在炉火前,舒明富还说:你们这些知青,迟早会调回城市的。你猜,我妈对我的最大的盼头是什么?他盼望我进城里去当官“坐藤椅儿”。看来,我这一辈子就只有在这乡下“修地球”了。我没想到,舒明富这个回乡知青也有他的苦闷和彷徨。
我曾在知青岁月的日记里,把这次烤红苕干的行动称为“红苕干战役”,就是这个对我来说具有“战役意义”行动,至今想来,这事做的不仗义不人道甚至有点残忍,扶贫济困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啊!借红苕干帮助实在过不去春荒的特困户,这是情义中的事,我却趁春荒农民缺粮,借红苕干换农民分到的稻谷,这样做的结果,我就是吃大米的命,而借我红苕干还我稻谷的农民就是吃红苕干的命。
我还记得,当年刚回城时,有人愤愤不平地对我说:你娃儿红苕屎屙干净没有……这句话在提醒我:别忘了曾经的贫寒日子。在知青岁月里,我除了用红苕烤红苕干外,还把它加工成红苕条粉拿去市场换钱,我摘过红苕尖当菜吃,用红苕藤喂过猪。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是红苕填饱了我的肚皮,帮助我战胜了饥饿,给了我干农活挣工分求生存的物质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真的应该感谢记忆中的红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