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5日
进入夏天了,而我还生活在雪茫茫的世界里。昨天从班德湖回到沱沱河,一路上,面对自然的苍茫和大美,念头被拉得很远,要不是藏原羚、西藏毛腿沙鸡、土拨鼠、大鵟出现在视野,我想我愿意一直沉浸在颠簸摇晃的路途。在班德湖的体验是独特的,能去那一次已是很大的福报了。班德湖的野生动物,才是那里的原居民,我只是个短暂的过客,或许因为我的无意识行为多多少少还影响了它们的正常生活。与这些高原上的精灵相遇,是我的幸运,它们的存在,给了我不一样的反射、思考和启示,它们在守护雪山,守护班德湖,它们才是这方土地的真正护法。人总是容易迷恋和陶醉自以为是的行为,殊不知我们每个人都是自然之子?在自然法则面前,没有任何事物是孤立存在的。祝福班德湖,祝福那些精灵们。
2024年5月6日
世界是在工具的使用中显现出来的。眼睛使用多了,世界就是一个视觉世界,耳朵使用多了,世界就是一个听觉的世界。你使用什么样的工具,你就拥有什么样的世界,你就是什么样的人。在沱沱河长江源保护站维修仓库的钟叔,年过五十好几,来自厦门,是1985年的中专生,会弹吉他,会摄影,十多年间往返于青藏高原,结下不解之缘。他在锯木板时,他是一个木工;他在刷墙时,他是一个油漆工;他在修电时,他是一个电工;他在修房子时,他是一个建筑工。即使远行几千公里之外,他也不忘带茶具和茶叶,工作之余,每天喝茶是必修课。有时他也会躺在保护站的阳台上看沱沱河的落日,一个有意思的人,但世人爱以貌取人,常常看走眼,以为他就是个卖苦力的。
2024年5月7日
2020年以来,我一直都是这样的风格,我对自己写的文字,除了留存微信朋友圈,我几乎不会转发到别的群,也不会去刻意追求阅读量。不忘写作的初衷,不争不抢,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些、纯粹些。早些年我出版过书,知道其中的滋味,现在已经过了渴望被人关注的时间段了。写作不是为了成为一个作家,而是写作的过程是一个复盘的过程,是一个训练思维的过程,日积月累,久而久之,思维会变得越来越敏锐,对世界的感受力会有所不一样。社会头衔,并不能真正代表什么,名副其实还好,否则是个可爱的笑话。如今的“作家”如洪水般泛滥,加入某某文学团体组织,就以为自己是作家的,大有人在。没有悲悯情怀,没有广闻博学,没有使命担当,没有寂寞困苦,没有数十年的功夫,成“家”谈何容易?
2024年5月8日
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每个人都是一棵树,每个人都是一条路。当我去计划下一步的路线时,有人说,我拥有诗和远方,也有人说我实现了时间和精神的自由。不管怎样,路是自己的。在青藏高原,因为地理人文环境的特殊,因为路途的艰难和危险,同时有了身体和心理上接受磨难,寻求救赎的象征意义,被人们称为“心灵在天堂,身体在地狱”。正因为如此,在这里的一切,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在路上,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在沱沱河,我喜欢站在岸边看流动的河水,遥想长江正源沱沱河的起点——姜古迪如冰川,心灵得到复苏,我仿佛回到了精神的源头。在沱沱河,我享受生命的孤独是一种礼物,在孤独中,懂得了自洽,懂得了人得经历,得游历,得与这个世界发生充分互动、融合,这样自身才能携带这个世界的信息素,不断生成新的自我。在长江源驿站志愿者宿舍,听到沱沱河大桥上火车的鸣笛声,我想起了过去的很多路途,如果没有走过千山万水,没有经历这么多,我现在又是怎样的状态呢?如果没有足够多主动的选择,而是按照命运的推手进行自我塑造,我的人生路又将是什么?不可想象。
2024年5月9日
今天是在长江源驿站志愿服务的最后一天,期满前,我还是会想起班德湖,想起离开班德湖那天下午,被天上的奇观惊呆了。太阳周围出现了一圈光晕,光晕外面,镶着一圈金边。明亮的太阳被两个巨大的彩色同心圆环包裹,环的主色呈橙红,并递减为黄绿蓝白等色。圆环极规则,犹如圆规画出来的一般。平时肉眼不敢看的太阳,这时可以细细端详。从太阳边缘往外,整个内环区呈锅底般的墨黑色,衬托出圆心处的太阳分外耀目。而外环直径大约比内环大一倍,环区内色彩为深蓝色。这两个圆环形成了一顶巨大的“帽子”,几乎罩住了整个班德湖观测站。以前在西藏昌都、四川阿坝州,我也见过这样的奇观,从科学上讲,日环或日晕的形成,一般跟高空水汽较多、地面温度较高、太阳光线过强等有关系。但在我心里,我认为这是一次美好的相遇,也是一种心灵的捕获,借助凝视,进入内心,激荡起波澜。
2024年5月10日
人生必定是散场。今天离开沱沱河,坐青藏线途径安多、那曲、羊八井,前往拉萨。在长江源保护站上车前,我拍了一张沱沱河的照片。站长瞿诗涛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握手,拥抱,彼此道一声保重。湖北荆州小我四岁的诗涛,是个铁铮铮的硬汉,厚道踏实,严谨勤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列车驶过沱沱河大桥时,透过车窗看辫状交错的沱沱河,又是另一种感觉。列车翻过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就进入西藏境内了,皑皑的雪山间,依然能看见两只斑头雁在奋力飞行,像是和火车赛跑。邻座的一位藏族阿姨,也看到了它们,她朝我微笑,我告诉她:这是斑头雁。在西藏那曲安多站,我拍了一张“站碑”的照片发到群里,远在湖北宜昌的冬瓜先生据此写了一首诗《安多》,在路途读诗是很享受的事情,抵达现实生活的诗意,也触摸一颗跃动的诗心。我喜欢“安多”这个名字——平坦的高原,在这里能看到广袤无垠的羌塘草原,野生动物随处可见。过安多,还能看见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淡水湖——错那湖。这个湖泊不仅是著名的怒江源头,还是在青藏铁路上最近的高原湖泊之一。她也是一个重要的朝圣地,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信徒前来朝拜。
2024年5月11日
会完想见的朋友,再去逛逛拉萨的八廓街和冲赛康,有着别样的风情。在大昭寺门口,空气里飘浮的是煨桑的香味,念诵经文的声音和脚步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无比虔诚。在八廓街,转经轮在转经人右手上飞速地旋转着,就像一个舞者,在不知疲倦地跳着一曲金色的舞蹈。墙边的转经筒在转经人的转动下也越来越快,有的还发出吱吱呀呀的歌声。老阿妈听到这声音会主动给转轴加点酥油或者清油,让它转得更快、更轻松。因为它每多转动一次,就多默诵一次真言,多一次祈祷和祝福。转经的人中,以老人为多,也有年轻人和懵懵懂懂的孩子。有的是一个人在转经,踽踽独行;有的扶老携幼一家人一起转经;还有的老人用轮椅推着行动不便的老伴,相知相伴。他们的目光淡然如水,神情安然而幸福。我相信,那一刻他们的心里也有一轮太阳,正在慢慢地升起。
2024年5月12日
今天拉萨出现了日晕,和文子一同去色拉寺,感受曾经是一片野蔷薇花盛开的地方。寺院里的古老榆树,风一吹,树上的圆薄翅果,飘撒在地上,充满了禅意。西藏不缺深邃、悠远、神秘、博大,缺的只是我们的想象力。我们头顶悬着日晕,被一种奇观震撼,想起美国女诗人布雷兹特里特曾经说过:“阳光所照之处,便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我们对阳光的渴望,也许是源于对光明的渴望,阳光底下,一切无所隐藏。高原的太阳,以它特有的热量温暖着所有的异乡之客。慵懒,闲适,舒缓,没有遥不可及的未来,只有触手可及的现在。隔世离空,时间停滞。在拉萨,最适合晒太阳的地方是宗角禄康公园,那里树影婆娑,鸟儿啾啾,在那里坐一下午,看着天光逐渐地暗下来,幻想自己如飘浮在水面的一叶扁舟,周围春暖花开。
2024年5月13日
在拉萨这个地方,真的可以让人忘记时间,甚至忘记自己。拉木·民间藏餐屋,是适合我的地方。在这里,时光不经意串起了流年,缺氧的呼吸更加自由。一杯一杯的清茶或甜茶,喝到乏味,依旧无法放弃。即使有时不喝,也要把它续满,静看那缕缕白烟,有微风从外面吹来,感受到点点惬意。在这里,藏族阿佳面带笑容,神情松弛,即便来回穿梭在顾客间,也不忘为自己歌唱。餐屋的角落里,一名中年男子带着自己年迈的阿妈,在喝酥油茶。老阿妈的头有丁点摇晃,手虽然不十分利索,但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从容和幸福。在这里,看人聚人散,心里是一片清净。时间久了,茶就放凉了,想起很多身外事,都已不再重要。一杯清茶或甜茶,可以暖和一双手,喜欢这样的简单。
2024年5月14日
三进山南,见到好兄弟贺海林。傍晚他开车带我去雅鲁藏布江观景台看日落,重温了十年前第一次到山南的时光。晚上收到诗人秀春的诗《雅鲁藏布江的你》:“无论你在哪里,去向何方/你的心长存在/夜色仍创造/不属于你我的神话/因为它还有梦要做——/我唯有热爱那壮阔的心/即使波涛,长长的影子跟随/我想拥抱你时/孤独就在身边,一个五月/快乐的假期/从意念传达到/书信来往/你不在的其中/乱云飞渡送情归来。”暂寄山南,灯下,我回赠了一首《约定而成》:“在藏源山南,再多的山峰/也挡不住雅鲁藏布江的风/雪山的梦隐藏在夕阳背后的谜底/想起你,我总是有些错觉/你的天使之歌误入生活的埋伏/却始终闪烁着诗意的光芒/你说意义都是他人赋予的/而我深夜观摩汉砖里的画像/是我的虚荣、贪欲以及光明的裸露/此刻,五月的鱼群在和江水交谈/雪山见证他们流动的语言/月亮坐在云中拈花一笑/向你说一声:晚安/随后我继续做着你的梦”。
2024年5月15日
海林开车载我去琼结县看藏王墓,半个多小时后,快到藏王墓时,我的内心忐忑不安。我急切地希望找到那想象中的苍松翠柏和雄伟庄严的皇室宫殿。然而,映入我眼帘的只是一堆黄土。只是一堆黄土吗?这可是多少代藏王朝统治中心啊!雅砻河还在,雍布拉康还在,质朴的民风还在,这系住多少藏王魂灵的根也还在,我不愿相信眼前的事物,却不得不相信。只是我了解得还不深入,看到的还不详细罢了。当一垄坟茔封锁历史尘埃,吐蕃风云深埋高原厚土,雅砻河的激荡传说,也只能伴随着王的盛宴在历史中悄然作响。从聂赤赞普到百科赞,从松赞干布到芒松芒赞,从赤德赞普到赤松德赞,铁骑奔腾不息,帝国气吞万里,又怎经得时光的一声轻唤?后又转到琼结拉玉乡去看强钦庄园,400多年的历史,也不过是一瞬间。或许,亲历过的时空,才算是真正的“拥有”。
2024年5月16日
这个世界你真的来过吗?好像来过。这是今天我和海林去雅拉香布雪山、亚堆扎拉山之后的感想。在神山面前,心潮澎湃。在雪山脚下,用眼睛登上山顶,就是一念的事情。胡适1918年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首诗《一念》,他写道:“我笑你一秒钟走五十万里的无线电,总比不上我区区的心头一念。”我这心头一念,才从山南市,随同海林驱车到六十多公里之外的地方,忽到乃东县,忽在曲松县,忽到隆子县。人们习惯于把比自己强大的东西称为神,特别是这些雄伟壮阔的山,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个地球是人类双手以外的东西构建的,他的力量强过我们所有的力量。眼前的雪山、花草和蝴蝶,让我和一种莫名的超然力量保持了情感上的联系。这种感官的奇妙感受,是我在除了嗅觉和味觉之外,我的身体感到悸动。
2024年5月17日
栖暇师父嘱我找一本宗喀巴大师的著作《中论广释》,当我去八廓街古修哪书坊时,店门紧闭,到隔壁店打听,该书坊因租金价格因素已搬迁至别处。顺道而行,清朝驻藏大臣衙门遗址就在右侧,300多年前,清朝政府在这里成立首座驻藏大臣衙门,供驻藏大臣办公和居住。古老的大门为游客们免费开放,走进遗址,与门外的喧嚣相比,这里静悄悄的,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段历史被打开,那活灵活现的蜡像,一块块经历过风霜雨雪的石头,似乎都在告诉我们,这里曾经发生过无数的故事,兴衰也罢,荣辱也罢,一切都早已远去。在历史的时空里,我们都很渺小,也许连一粒尘埃都不如,但是我们用生命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路途和故事,不经意间,也有可能创造一段新的人生“历史”。
2024年5月18日
早上7点,天还没有亮,八廓街已经熙熙攘攘,对于转经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早。太阳还在山后面梳妆打扮,路灯在与黑夜作最后的告别,我眼中的八廓街就像一个美丽的贵族少妇,向世界展示着她高贵的美丽和特有的气质。
我来到唐蕃会盟碑前。公元821年唐朝和吐蕃双方互派使节,先在唐京师长安盟誓。次年又在吐蕃逻些(拉萨)重盟。公元823年,将盟文刻石立碑,用汉藏两种文字对照,树于拉萨大昭寺门前。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甥舅和盟碑,又称唐蕃会盟碑或长庆会盟碑。
看着这位已经站立了一千多年的老人,一股沧桑感油然而生。它既是藏汉兄弟情谊的纪念碑,铭刻着爱的记忆,也是西藏一千多年来的历史见证。它默默无言,好像一切都是轻描淡写,但它以千年的风霜和坚定告诉我们,只要坚定地走下去,一定能抵达幸福的彼岸。
有几个老阿妈在往香炉里加“桑”,桑烟缭绕,香气怡人。我喜欢这种味道,这是拉萨的味道、西藏的味道,也是大地的味道、自然的味道,更是信仰的味道、虔诚的味道。有时候,真想化作一缕桑烟,飘荡在拉萨的上空,自由自在,俯瞰人间冷暖。
大昭寺门口,已经挤满了磕长头的人。五体投地,口中轻诵着六字真言,“身、心、意”在此完美结合。这一个个长头,一次次朝拜,看似机械,但饱含的都是丝丝真情。这是一种约定,也是一种神圣的仪式。这不仅仅是朝拜和祈祷,而是坦诚的交流和告白,是相守和信任的幸福。此刻,转经人还在从四面八方向大昭寺会聚。我跟着人群,顺时针旋转。这是一条流淌的河,我是其中的一个水分子,和所有人一样奔涌着向前,围绕着大昭寺,形成一个漩涡。
2024年5月19日
夜读安德烈·纪德的《窄门》,书名源自圣经里的一句话,窄门和窄路引向永生。我想,这门和路只有极少数人才找得到。在拉萨,我再次想起山南的荒野和雪山,想起人类的恐惧,人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所以人们用斧头和犁头把它的边缘一点点侵蚀;人们害怕雪山,因为它是雪山,所以人们要留下痕迹,要用雪杖和冰镐敲击,要在它的顶峰摆出“山高我为峰”的姿势。文学亦是如此,这是我很认同的一句话:“文学是一种将内心恐惧表达出来的东西,为了在现实中免于恐惧。文学是一种提醒。书写人的脆弱和微小,价值的易逝,世事的无常,以及灵魂的挣扎,才是文学最崇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