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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庚:酒话

  • 作者:杨钰莹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3-07-04 17: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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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酒话,是在酒桌上说的话(唱的词),多半是指在酒喝高多了的情形下。因为有一个喝高了的前提由头,所以酒话多是笑谈,不可当真。因为酒话不作数,所以可以天上地下、山高水险、信口开河。酒话是酒的衍生品,是酒桌上的风景,是把酒宴推向高潮的助燃剂催化品,没有酒话的酒席,就像平铺直叙的小说,如同没有起伏的女性胴体,平淡无奇,味同嚼蜡。

      傅斯年是近代的学问家,做过北大、台大的校长,应该是个理性严谨的人。最近在网上看到关于他的一则故事,说是北伐胜利后,傅斯年很兴奋,去找老校长蔡元培喝酒,蔡元培带头喝醉,傅斯年也跟着醉了,醉了就丢掉斯文,放起酒话来,他说:“我们国家整理好了,不但要灭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赶出苏伊士运河以西,从北冰洋到南冰洋(南极洲),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实行郡县制。”这牛皮吹得够大,真是豪气冲天,口无遮拦。想一想如今网上许许多多的奇谈豪论,诸如二十四小时拿下台湾,分分钟瘫痪日本……,和一百年前傅斯年说的如出一辙,都是酒话,不必与他们较真较劲的。

      我有一位戴姓朋友,兄弟三个,每年春节都要聚到父母家里斗酒说笑。有一年我也受邀,三杯两盏下肚,个个神采飞扬,指点江山。朋友说:“今年炒股赚个千把万,我就周游列国去了。”老二说:“再干两年,我到秦淮河边上把王昌龄宴饮地和李香君住的小楼买下来,以后就在那过年。”老三说:“我们合计合计,开春先把大润发盘下来,怎么样?”说得都是一本正经,好像都是深思熟虑,谋划已久,唾手可得。这时,老父亲从厨房慢腾腾地走出来,一脸平静地说:“反正吹牛皮不犯法,你们就吹吧……”把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而今朋友辞世有年,那音容笑貌的场景恍如一梦。

      酒话大多是吹牛皮的,吹牛皮不犯法,不代表酒话就可以信马由缰、不着边际、没有底线。前些年央视主持人毕福剑在酒席上的一番说唱传得沸沸扬扬,引起轩然大波,在舆论的漩涡里,在意识形态的声浪中,毕福剑貌似有趣有味的一段酒话让他难以吞咽,真是自食其果。他的酒话(唱)是将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唱词加以改编,插科打诨,取笑逗乐,戏谑三观,被人拍成1分18秒的视频放到网上,毕福剑的酒话(唱)虽不是吹牛皮之类,但本质上还是自恃有才、显摆卖弄、哗众取宠的吹牛的心态使然。

      平生参加的酒宴活动也委实不少,见识过许多酒话。酒话讲得微妙生动、趣味盎然者,老梁就是其一。老梁是个乡镇企业家,人称梁员外,文化水平不高,但脑子好使,一肚子的段子。我认识他是在市里开人代会期间,那是1998年,我和他同住一室,报到当晚,他在外喝酒,半夜方归,我下半夜起床小解,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邻床有个光溜锃亮的脑袋搁在白枕上,吓了一跳,代表里没有光头啊!直至早起,才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他的假发套。会间,我把这当笑话说与代表们听,老梁也不介意,在乡下喊他梁秃子的大有人在,他不护短。有此交结,一度与老梁喝酒就是家常便饭,他酒杯一端就大言不惭:“东风吹,战鼓擂,老梁喝酒怕过谁……”其气场能震慑大半桌人。三两上头,他爱说:“一天三包烟,两遍酒,一天一天往前走,前面就到喇叭口(原赵桥乡政府所在地),往右是走马沟,往左是长山头(长山头是芜湖县的火葬场)……即便你过了走马沟,等着你的又是神山口(神山口有市殡仪馆)。”这顺口溜表达着老梁快活一天是一天的乐观主义精神。有老梁这一说,赵桥那一带晚上喝酒的人是极少往左走的,怕遇上讨债鬼,但往右走也不保险,摇摇晃晃跌进走马沟的也不乏其人,真是左右为难。老梁极好客,他营建在丘陵间的庄园三步一桃、五步一柳,开凿的池塘边还有个石舫,石舫间常常高朋满座,其中不乏一些年轻的县、乡干部,每每到县、乡换届或风闻有干部人事调整的声气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梁端着酒杯声情并茂地对着年轻人说:“全国各大窗口都在售票,(你们)要起早摸晚排队买票,买不到票想方设法找人代票,没有坐票就先买个站票,先挤上去很重要,错过这趟车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的了……”大家都心领神会,会心而笑,继而哄堂大笑,年轻人纷纷向老梁敬酒,貌似虔诚亦真亦假地央求着拜托着老梁帮着代购一张去远方的票。老梁说:“这白酒看起来像白水,喝到肚里变鬼,走起路来绊腿,一说起来就扎不住嘴。”老梁的酒话是喝酒时说的不假,但说得都有板有眼,有鼻子有眼,从不穿帮,尽管喝了不少,有时也是醉了,但他的心里都是明镜似的。所以酒话,胡言乱语也好,狂言妄语也罢,我以为说酒话的人多半是清醒着的,不过是借着酒力,或以酒为挡箭牌,把想说的而平时又难以尽言的话一古脑儿倒出来,自己痛快,听者过瘾。小时候我奶奶就常说:“酒醉心明的,借酒装疯呗。”

      我本是一个文弱书生,不胜酒力也不喜热闹,这与我的家庭和生长环境有关,可偏偏一出道就遇上刘先生,刘先生曾是我爱人的语文老师,后来成为我的班长,我一直尊称他为刘老师。刘老师在乡镇任职多年,喝酒有范,劝酒有方,斗酒有法,大凡来客,不喝倒一二个从不肯收兵罢场。“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喝不喝,是试金石,是分水岭。“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有朋自远方来,能不喝乎?”“来者都是客,四海之内皆兄弟”、“只要坐上席,焉能不喝酒?”刘老师的口头禅是:“烟不抽,酒不干,活在世上扯卵蛋”,他还说:“(吃)喝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历朝历代都没有剖肚子法”。所以在刘老师的台面上,不喝酒是孤单的,受嘲讽和打压的,像犯了错误的人一样,我的酒品、酒风包括后来的一些酒话,大抵是从和刘老师搭档共事开始慢慢练就的。有一次省里来了个处长,文质彬彬的,怎么劝都刀枪不入,刘老师急了,这大冬天的,不喝两杯热酒,吃个寡饭,有啥意思呢,他对处长说:“昨晚热播的电视剧你可看了”,处长说:“看了,挺有意思的”,刘老师说:“那个大太监一下朝,就让对食温杯小酒,炒两个小菜,互酌几杯呢,哪有男人不能喝酒的理?”说得处长脸上涨红,差点翻了友谊的小船。又有一次来了两个年轻的女处长,形象不错,口蜜腹剑的,可就是劝不下去酒,刘老师很着急,趁着酒劲说:“在我们这,铁树经常开花,哑巴时时开口讲话,结扎过的妇女都照样生娃,都是因为喝酒的窍(门)”,“为什么自古美女都出于乡野:西施、罗敷、妲己……因为乡村姑娘每逢日子都是喝酒的。金陵十二钗,个个天仙般的,你瞧瞧《红楼梦》她们都是喝酒的,那个史湘云醉卧芍药丛,谁看谁喜欢。这样吧,我马上着人送些米酒来,你俩无论如何得喝几盅”,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开口喝,就不近人情了。刘老师抓起工作来大刀阔斧,严肃认真,不苟言笑,这些话也只能在酒桌上才能听到他讲,姑且也算是酒话。

      那时,财政局有个王科长,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是个性情中人,刘老师时常拽着他喝酒,还唤他“三郎”,大概是把他比作水浒中宋押司。王科长的老婆人高马大,性子也烈,因此有些惧内,每每喝到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之时,总有好事者,惊讶地说:“王科长,你夫人找你,在楼下呢!”王科长装作镇静,摆摆手:“喝……”一会儿,王科长的手机果真就响了,当然是夫人的电话,就赶忙恳切地向刘老师请假先撤,王夫人确实在县城的酒肆里找过几回,虽每次都未找着,但风声就不径而走了。刘老师重重地搁下筷子,一脸的夸张与不屑,板板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喝点酒,天经地义,自古亦然,头断不过碗口大的疤,你怕个球?看你喝酒像做贼一样,这酒喝的有鸟意思!”王科长一脸无奈,一时手足无措。“你走吧!告诉你老婆,不换脑筋就换人,就说是我讲的。”王科长也是喝了不少酒,又憋了一肚子气,跑到楼下未见夫人影子,气呼呼地赶到家门口,捡起一块砖头就砸门,一边砸,一边吼:“叫你找!叫你找!刘老板讲了,再要找,不换脑筋就换人!”这一招先下手为强,一蛮三分理,王夫人自此偃棋息鼓,乖巧起来,王科长自此没有了顾忌,酒喝得更是酣畅淋漓,对刘老师也愈加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见酒话的力量和乐趣。因为许多酒话接地气近人情,有烟火味,所以有魅力,甚至能成为经典。

      和刘老师喝酒一样洒脱豪放的还有一位,人称曹爷,不是因为年龄大,辈份高,而是在江湖上资历深、资格老。有一次他把我们带到奎湖,在一个临湖的酒楼上,上了两大脸盆红油鲜光的螃蟹,喝的是茅台。席间有一位从京城来的年轻姑娘,身材高挑,眉眼开阔,秀发粉面,很有大家气象,开始还有些矜持,推杯换盏之后,姑娘自曝身世,她是辽宁的文科状元,京都某大报的首席,人脉广泛,声言中央军委军以上干部她都熟悉,有的关系还很铁,让我们既折服又生疑。那时都还年轻,不知京城水深浅,她掏出摩托罗拉,现场就给某司令打电话,字正腔圆,妩媚丛生,一颦一蹙自然天成。我对曹爷能结识这等方外神仙羡慕不已。她问曹爷,孩子在哪?曹爷说:“一个清华,一个北大”,又问曹夫人姓甚名谁,曹爷说是小家碧玉,姓丁,丁关根的内侄女……原来曹爷和她也是初见。喝到高潮,曹爷和她竟唱起当时最流行的《妹妹坐船头》来。曲终人散后,我问曹爷,贵公子在北大、清华?他说:“钱花(了),白搭(了)。”“你夫人也不姓丁啊?”他说:“你嫂子天天盯(丁)着我、关心我、跟着我,不就是丁关跟吗?”我恍然大悟,嫂夫人出身名门,丽质天成,是五粮液的侄女五粮春呢!一场酒会都在说酒话,真真假假,眼花瞭乱。这位女首席是来推销报(刊)的,都这样了,那就订上个百儿八十份吧,不过是一两顿饭钱而已。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还在上小学的光景,村上的生产队长不时请大队书记来家里喝酒。大队书记姓王,参加过抗美援朝,断了右臂,还是个瘌痢头,不过很有威信和威望。他喝酒有个特点,几杯酒下肚,就用筷子、勺子敲着碗盆,扯着嗓子唱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想到哪唱到哪,一唱就是一二个时辰,村上男女老少都被这高一声低一声的鹅鸭唱腔吸引了过来,指指点点,真像过年瞧戏热闹。大家都很惊诧,平时一副黑脸包公样的王书记,怎么一喝酒就变了个人,是不是脑子在朝鲜受过震荡。我不记得他那时有没有像毕姥爷那样唱智取威虎山,但他唱的时候一定会想到烽火连天、天寒地冻的朝鲜战场,他死里逃生,才有了今天。后来有人问过他,是不是酒醉了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才开唱的?他瞪着铜铃样混浊的老眼,厉声说:“你懂个屁!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我唱,我心里有多堵啊!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就是要乐一乐,也让大家伙都乐一乐……”这个回答如我所料,整天戴着面具,说着成堆的套话,严密地包裹着自己的心思,多痛苦无奈啊!借着酒兴,卸下重负,说(唱)着酒话(歌),也算是给庸常琐碎枯燥无味的日子点上火把,留点火星。所以酒话是有温度、有性格的。一辈子从不说酒话的人,按刘老师的说法,那是很难对付的,很难相处的。我一辈子还没过去,所以我不敢确定刘老师讲的是不是箴言。

      我还有位同乡同学,是个中学老师,一度还兼营着一个企业,小有成就,他挺好酒,酒风亦正,喝到尽兴时,他爱唱门歌。门歌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很流行的,一般都在春节的时候,一个人或两个人,一锣一鼓,挨家挨户,即兴编词,用的是类似庐剧的声腔。我小时候总是爱跟在他们后面听唱,直至送出村口还恋恋不舍,余兴难了。如果看见一户人家门口有颗柳树,唱门歌的就打起小锣起着腔:“老板门前一棵柳,放下柳树打笆斗,打了笆斗量大麦,量了大麦酿烧酒,五湖四海结朋友……”这就叫“望风采柳”。《诗经》里的“风”,恐怕就是汇集各地的门(民)歌而成的。一次在农庄,朋友同乡济济一堂,气氛热烈,酒肉飘香,同学击盆而歌:“锣鼓一打响苍苍,今晚的农庄真漂亮,才子佳人围一桌,桃李桑麻话短长。锣鼓一打响苍苍,对面的姑娘真漂亮,双眉一耸大青山,两个酒窝像蟹塘……”接下来,大家你一句,他一句,把一场聚会弄得开阔别样,这个夜晚因酒歌变得曼妙起来,酒歌里的一句句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的词句像池塘中的小蝌蚪一样,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倏倏地游荡。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讲酒话的,讲了多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年,我陪一位老领导接待外地来客,红男绿女,俊朗飘逸,场面挺大,都是上流贵族或大族世家,老领导虽离职多年,但江湖上仍有传说,经久不散,历久弥香,大家都争着向他敬酒,颂扬他的仁义功勋,我看着热闹,觉得太俗,颠三倒四,乱舞刀枪,没有新意,还有点肉麻,老领导享受着语言贿赂不知不觉就喝了不少。当然,大家都没少喝,这时我站起来,说了一串酒话:“我们这位老领导在芜湖,怎么说呢?就好比班禅在新疆,达赖在西藏,布赫在内蒙古,董建华在香港,何厚骅在澳门,叶选平在广东,成克杰在广西……”众人都鼓掌认可,有的还竖起拇指,老领导也咧着嘴,点头颔首,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了,大骂一声:“你狗日的,把老子怎么和成克杰扯上了?”骂过以后又大笑起来,大家跟着笑,“就你狗日的想得起来讲……”我补充道:“老领导在芜湖不但显赫一时,还将永远存在!”这是引用恩格斯写在马克思墓前的一句话,老领导是知道的,于是又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子还活得好好的呢!”转而才向大家介绍说:“我的这位秘书有点像东方朔呢!”哈哈,领导就是高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怀疑,那段时间,我确实追慕着东方朔。2013年中国广播影视杂志采访我,问我最尊重的合作者必须具备什么品质?我的回答是“睿智”。问我最佩服的一个人是谁?我说是东方朔。那天我没喝酒,但很像酒话,记者不解,试图问我,为什么是东方朔呢?我笑而未答。

      这篇文章也是酒后所作,姑且也算是一篇酒话,只不过不在酒桌上,酒话与酒多酒少无关。

    【审核人:雨祺】

        标题:张克庚: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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