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礼记·曲礼上》写道:“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宋·胡寅《斐然集》也写过:“礼尚往来思报玖;情深吸引屡抛砖。”
礼尚往来是一种人际交往方式,除了表情达意,也用来平衡一种互惠关系。说到底,人际关系的实质就是礼尚往来。
假期即将告罄,我们都要离开重庆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因前一天外甥女的朋友宴请,离渝前,外甥女她们安排了回请。在成渝两地,朋友聚会,打麻将、喝茶是免不了的俗。
晚宴订在陶然居。大家提前到,便去餐厅茶楼。因中午没用餐,餐厅茶楼谢绝接待客人,只好另觅他处。
餐厅不远处有一间茶馆,楼下挂着一个绿色的“茶”字招牌。搭乘电梯上去时,一个女的躺在过道的沙发上午睡,一头风扇慢悠悠旋转着。见有客人,她掀开被子站起来,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发,带着我们去看包间。
茶楼比较简陋,安排好包间后,她们打麻将,机器洗牌,茶馆老板坐在外面吃外送的午餐,各自忙。我跟姐旁观,他(她)们四人打麻将犹如仙人下棋一般,那淡定,那投入,真叫人叹为观止。重庆与成都同气连枝,地域造就的人文气氛和集体性格,在外地人眼里难以理解,但会心者,可懂冥冥中的缘分,抑或某种禅意奥妙和生命的存在形式。
也许,在其他城市,再没有比这更加市井,懒散和庸碌的画面了。我依然不可救药地热爱这样的城市,因为城市温柔至无需闯荡,在外闯荡的人也常常怀念“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落座半个小时过去了,茶馆老板也没泡茶来。让我纳闷,“茶”馆无茶,我去外间找饮品。
茶馆老板问,要矿泉水还是啥?
我回,矿泉水。她便从身后的储藏间拿了一瓶矿泉水给我。拧开矿泉水的瓶盖,手指上出现浅浅的勒痕,有些疼痛蔓延。
成渝两地,茶馆是除了火锅之外的最能代表城市文化的名片。它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和沉淀,终究抵不过来势迅猛的现代“茶”文化的冲击,此刻,我感觉旧时的茶馆文化正渐行渐远,只留下依稀的影像。
记忆深处的重庆老茶馆,一砖一瓦一桌一凳一盏一茶,连房梁、煮水的炉灶和炊烟都透着岁月的光泽。不同年龄的茶客,慢悠悠地呷着茶,只听啪的一声,冷不防一枚象棋子落下,随着一声喊“将”。对弈者漫不经意地再次挪动棋子,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临危不乱。甫一安定,又闻啪的一声,那边说书的正值高潮,精彩处不禁一拍惊堂木……
茶馆喧闹亦宁静,人本不该一直马不停蹄,我甚至天真地希望光阴也不要挥之则去,携三俩友人或亲眷,在茶馆里饮一盏清茶,茶里有即将被遗忘的山城味道。奔跑的人们,在急忙的节奏中,迅速地为此添上了休止符。
香落尘外湛蓝,
锅巴肉片,母亲的厨房,童年的味道。
视频号
五
从2007年开始工作以来,我尽量不让工作成为生命的全部,常常留有余地让身体和灵魂同时在旅途中漂。我发现去的地方越多,内心越贴近故土。
故乡就像留在皮肤上的刺青,走到哪儿,那刺青就是一个参照,总能在不同的地方找到能唤起对照的属性,可能是一个地方的民性,一种建筑风格,一种食物或者一株植物甚至一个物件。带不走的是故乡,遗失不了的也是故乡。
重庆今年的夏天特别长,白露将至,还酷热难当。连续一个多星期30几度高温。10月3号晚,我们一行人去吃重庆坝坝火锅。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没人扛得住热,真正在坝坝头吃火锅,都选了室内冷气充足的位置。开着冷气吃火锅,这让我想起新疆“早晚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气候现象,重庆反其道而行之。
我们入座,点好菜。侍者很快送上餐具和罐装的香油,然后上锅,点火。一锅子朝天椒和花椒铺在牛油上,火苗子舔抵着锅底,牛油融化。打调味料的时间,锅里已是红浪翻滚,火锅味儿在氤氲的热气中香气四溢。
重庆火锅又叫毛肚火锅或麻辣火锅,菜陆续送上来,通常是先烫鸭肠、毛肚。为避免烫伤,烫火锅的筷子都是特制的,长而粗。筷子夹起一条鸭肠,在滚滚的红浪里涮,压下去又挑起来,反复几次,鹅肠便卷缩起来,那时的鹅肠口感清脆,再烫就柴了。
我觉得红汤沸腾的背景下,鸭肠挑起那一刻特别有烟火气,我的镜头一直对准锅里涮鸭肠的筷子,外甥女的筷子停顿的一刻,我点了拍摄。
菜一样一样下锅,鲜红的牛肉、鸡胗、鸭血,白的牛黄喉,软软的虾滑和丸子在锅里欢快地踏浪。时间缓缓流淌,辣椒、花椒和老姜的味道完整释放出来,火锅越吃越辣,味道越来越重。外甥将冰啤一瓶接一瓶取出,开瓶器稔熟而迅速地打开瓶盖,发出”哧哧哧“的声响,同时冒出一股白烟,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啤酒云。打开的啤酒递给其他人,敬酒时直接替人斟酒。斟酒时,不断有啤酒的泡沫从玻璃杯沿溢出,然后是玻璃杯轻微碰撞的“叮叮叮”。空掉的啤酒瓶越来越多,店堂里走动的人多起来,有人起身拍着肚皮去厕所释放,回来继续喝。尽管开足了冷气,还是如盛夏临锅,食客在氤氲的热气和炉火熏烤中汗流浃背,挥汗如雨,更有起劲的脱掉上衣赤膊上阵。这让我想起2012年去青岛的事,朋友云知我们到北方几天了,捉摸着我们会想家,便带我们去五四广场吃海底捞。云久居北方,吃不了辣,单单看着锅里翻腾的红汤,便不住冒汗。多么鲜明的对照呵。
重庆火锅起源于码头,起源于民间。重庆人吃火锅粗狂豪放、气吞山河的气质是其他地区无法相比的。巴渝人吃火锅不管三伏还是三九,都能吃出热烈的劲头,在吃火锅上面的造次实在是人类之最。带着胃来巴渝是痛苦的,但巴渝人带着胃去外地也是痛苦的。
离开重庆那天,姐姐赶在午饭前去市场买了糍粑和猪肉,让我和外甥女带走。猪肉是准备来煎锅巴肉片的。姐姐懂得能解思乡情,唯有家乡水的道理。
外甥女她们远,吃过午饭就驱车出发。
送外甥女她们到停车场,车已驶出出口,姐夫还站在原地。我们摁着电梯等他,跟龙应台先生在《背影》里写的相差无几,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她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上楼后,姐夫在客厅显得无所适从的失落,他说:“每次轩轩回贵州,心就空了都嘛。“浅显的一句话,道尽了天下父母目送的心情。
我订了六号傍晚回蓉的高铁,每次都在暮色沉沉中奔向车站。其实也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母亲:不必追!
下午,屋子里少了轩宝,那些玩具安静得毫无气质。我把轩宝的凳子椅子全部归顺在一起,然后听母亲说话。母亲听我说腰椎痛,便拿出一瓶药酒来给我涂抹。她说药酒是她侄媳妇给的,用了特别有效。那感受我有过,自己珍藏的东西能替人排忧解难,就像小孩子与伙伴儿分享自己精美的玩具一样。
快四点钟的时候,母亲便去厨房炸锅巴肉片。薄薄的肉片是姐夫事先切好的。母亲将面粉、适量的糯米粉、盐、花椒粒、鸡蛋清和水加入盛肉片的不锈钢盆里,用筷子搅拌,直到面糊糊均匀挂在肉片上。
母亲熟练地打燃火,热锅,倒油。等锅里的油开始冒青烟,便把燃气阀门关小,然后用筷子夹起码好味的肉片,一片一片放进热油里,铁锅里不断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放到一定的量后,便用筷子慢慢翻动每一片肉片,让其均匀受热。这时,锅里沸腾的油与飘浮的肉片相撞,在铁锅里发出带着金属质地的叮咚回声。肉里的油脂慢慢被追出,锅里的油有增无减,肉片在炆火中渐渐变成焦黄色,像极了箜饭贴在锅底的锅巴。我想,这大概就是锅巴肉片得名的由来吧。
肉片炸到两面焦黄,出锅,滤去油,装盘。母亲总希望我们趁热吃,那时刻的锅巴肉片,口感酥脆。我们饱口福的时候,母亲又炸下一锅。等全部起锅后,冷却,姐姐便拿了保鲜袋来打包,说你带回去,煮面煮豌豆尖都好,也可以蒸饭的时候放在上面加热了吃。
这道菜,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会做。我有多少岁,就吃了多少年。在农村老家的时候喜欢吃这道菜,如今的城市,餐桌上极大丰富,家里依然做这道菜。
大概我的胃是粗糙的,在江南待过半个月,在扬州吃地道的淮扬菜,前两筷子入口觉得鲜,然吃着吃着就觉得难以下咽,最后就剩下味精味儿了。那一刻,顿觉山河失色,归心似箭,盼望着回到那盛装着我完整童年和青春记忆的地方,连咀嚼草根的淡甜都那么销魂。
有变化,也有固守。城市的变化翻天覆地,而有些食物,你的胃永远离不开它。
2021.10.9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