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刚来公司报到的情形,一晃就工作三十五年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家让我欢喜过、彷徨过、失望过的工作单位,加入退休人员的行列。
唉!当年我来广东,就是为了进城。“进城”这个如今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滑稽的词,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却如日中天,铁骨铮铮,代表着挑战与敢打敢拼,代表着优秀与成功。那时,有千百万的农村学子离开故土,向陌生的城市涌去,像一大波一大波被月球和太阳引力诱惑的潮水。对世世代代习惯被乡土家园固定捆绑的乡下人而言,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主动而自由的大移民。
城市不相信眼泪,只相信打掉牙齿和血吞的坚忍,以及对人性良善死不悔改的迷信。否则,我怎么可能在这座无亲无故的南国大都市待下来!城市与乡村最大的区别是:乡村的人生可以靠牢实的土地,搬不走的村庄轻而易举便能搞清楚一个人的底细,然后以家族、朋党为网络,把人们千丝万缕地编织在一起,谁跑得出谁的眼睛?而城市的空间,却充满动荡,有些人和事则会转瞬即逝,无迹可寻:有些人和事突然就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与我的人生撞个满怀,猝不及防,但人与人在城市萍水相逢,彼此只能凭着瞬间的眼神与微笑来识别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我在一种微笑中或显或隐地伸张,旁人也许看不清楚,其实连我自己也未必了然于心,胜券在握地铺排好一盘棋,等着得胜……所以啊!三十五年了,我依旧认为自己只是这个单位里的一个看客,或者叫一个过客。可是,三十五年来,为了这份工作,我总是有看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接待不完的领导,应付不完的检查评比,想不完的事情……忙,忙死了!
在这三十五年里,经我垒起来的长长短短的高速公路至少也有八九条了吧,而且遍布这个沿海省份的东南西北。这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因为,我只是一个修路的打工仔,我修了路,公司给我工钱。
有时候,我乘车路过自己垒起来的这些“杰作”,我连正眼看它们一眼都不看,这条高速公路的恢宏和顺畅与我何干呢!
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说:我有一个梦想。其实,我们谁没有个把梦想呢!我虽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不能治国平天下,但是,参加工作以来,我也曾奋斗过,我也曾努力过,我也曾辉煌过,我也曾沐浴在阳光下,悠悠的在时光隧道里漫游,用轻狂舞动着自己的年少。从青涩到成熟,从拥有到失去……许多教我做人道理的老领导已经永远离开,只留下日渐模糊的影像;许多过去的同事已经失去了联络,散落在未知的东南西北;许多年少的容颜已经有了皱纹和白发,显示出不同程度的苍老。
不知是哪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年,我在他人面前也成了“苍老”的代名词。在各种交际场合,面对一大桌正在推杯换盏、互相递烟吞云吐雾的人,我经常是受嘲弄的对象。向我劝酒递烟的人见我坚辞不受,会讪笑着说:“不抽烟、不喝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打麻将的人三缺一拉我上场,眼见无果,会恼羞成怒地痛斥:“又不是很老,什么都不玩了!”渐渐的,在旁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活得如同一潭死水的老人。
说起来有些变化是悄无声息的,三十五年的岁月,在我身上改变了什么?我少了对世间万物的好奇,少了拍案而起的热血,少了面对未知的慌张,多了对生命和生活的敬畏,多了对人生百态的怜悯,多了对现实落差的坦然。我不再好奇地窥探别人的生活,不再对别人的成功羡慕嫉妒恨,不再对过去的遗憾痛心疾首,不再轻易自我怀疑和否定。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况,我都会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人生啊!我不能逃避它、选择它,那就接受它、热爱它,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安顿好……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工作了三十五年的单位。我忽然觉得,我的大学、学识是多余的,我的所谓能力、拼搏也是多余的,我的那些所谓地位、荣耀都是多余的!它们只不过是我的一道道包装,它们只不过是我用来保住这份工作,让我得到一些掌声的护身符。现在,面对如山的专业书籍、资料图案、证书奖牌……我也只是拣了几件做纪念。
没有办法!参加工作以来,我整个人就属于“公家”的了,很少有属于我自己的时间、空间,许多梦想,比如码字、旅行、收藏、骑行,也都要等到退休后去圆。这一刻,我又想起了刘欢那首曾经火遍大江南北的歌:“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