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人,不喜厨事不事厨事,是件很不女人的事。
若干年前,从我确认自己厌恶进厨房的那一刻起,我就严重怀疑我妈把我托生错了性别,把我塑造成女儿身,却赋予我半点也不女人的灵魂。这是多么矛盾又滑稽讽刺的事儿!不会温柔,不懂浪漫,从不撒娇,大大咧咧,粗心毛燥。连天下女人们都喜欢的逛街购衣我也不喜,更不要说去美容化妆装扮自己,也极少参与女人们关于服饰化妆的话题讨论。最不女人的表现,就是不愿下厨,讨厌做饭。
民以食为天,吃喝拉撒,人之生存所需。当不得不硬着头皮为生存下厨时,总要耐着极大的性子,忍着心头强烈的烦恶,鼓捣半天才做出一顿简单的饭菜。结果十有八九,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生了就是糊了。
我常自嘲:做饭好坏全凭运气,咸淡全靠手气。别人的厨房是生活,我的厨房是生存,饭能煮熟已是最大的宽慰。吃自己煮的菜,深深体会到什么是挫败感和凄凉无奈感。择菜、淘洗、翻炒、颠勺、起锅,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种挑战和折磨。更不要说吃完饭后还要洗刷碗筷盘碟,清理灶台上的油迹污渍……一顿操作下来,为这点果腹之事,沾染了两手油污,熏燎得面目焦枯,浪费了精力和时间,不由得窝了一腔怨气,窜了一肚火气,裏了一身油烟气,哀怨不停,诽谤不停。暗暗谴责老天:你创造人体之完美,功能之齐备,智慧之高超,却为何又给人类增添了每日吃喝拉撒的琐屑?何不消减了这项功能?使生命更简单纯粹?
老天说:如果生命中少了吃喝,生活还有什么快乐?世界还有什么色调?人生该有多乏味枯燥!来人间一趟,就是吃喝玩乐。吃美食尝佳肴是多么美好治愈的事儿!
好吧, 老天造万物,自有它最合理巧妙的安排。
也许天生对吃饭穿衣这些事儿清心寡欲,除非饿极,一般情况下对食物兴趣不大。因为不喜欢,便不去苛求。因为不喜欢,所以也不愿用心,更不愿花时间。
每当身边同事朋友眉飞色舞七嘴八舌讨论着食品菜肴的做法时,我总是沉默不语,因为不感兴趣,也因为不会。
想起《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吃到的“茄鲞”做法:“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到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腩子肉并香菌、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枚,外加糟油一样,存在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一拌就是。”
想想都啰嗦头疼死了。
做饭这事儿,大约是从我懂事起便开始讨厌的,无端无由。长大成人,对于厨事一窍不通。我那特别会做饭,整日围着锅台转的母亲怕我嫁不出去,或者嫁出去怕婆家人看不起,便逼我学习做饭。奈何每当这时,我都会与她发生争吵,结果固执暴躁的我总把她气得不行,做饭没学会,反而更加导致我对这件事的厌恶,最终,她无奈地放弃了。
认识爱人,我直言不讳:我不会做饭,讨厌厨房,你嫌不嫌弃?
他道:没关系,我会做,你只管吃就行。
此话我似信非信,后来才知道,爱人刚开始也是拒绝做饭的,从小的教育就是君子远庖厨,扎个围裙围着锅台转,有失身高180公分男人的体面。可偏偏祖上不争气,家族里世代都是男人精通烹饪,做饭美味。虽然一面叨叨着做饭是女人的事,一面却乐颠颠地扎上围裙奔向厨房一展身手。
他曾洋洋自得调侃道,他家族人身体内世世代代遗传一种做饭的神奇基因,只要拥有了这种神奇基因,掌握了一点儿做饭技巧,别说炒菜爆肉,就是炒鞋垫子、炸塑料袋子、爆桌子腿儿、煮板凳面儿,都好吃。煎溜炸烹爆蒸塌贴焖烧…那都不在话下。不得不承认,基因这东西的确很神奇强大。
在上辈人的耳濡目染下,爱人也能依葫芦画瓢比划几下,只是不愿意主动去做,确切地说是懒得去做,更别说用心去做。结婚多年,他极少下厨,当初的承诺在鸡零狗碎的生活中不值一提。而我,却被凡俗生活逼迫着慢慢学会了做简单的家常便饭。
承诺终于兑现是在我怀二胎的时候,因大龄孕妇,还带着中学毕业班的课,每天很辛苦。爱人便小试牛刀,用心做了几次饭,结果意想不到的好吃,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儿子吃的惊叹不绝,诱人的香气引得腹中小家伙也蠢蠢欲动。我不禁暗乐:这一门三父子,还真是秉承祖辈德性:好吃、会做!
我们的喜欢给了他很大的动力,越发的钻研做饭业务,百度上搜,抖音里学。真应了一句老话:上船容易下船难。他一旦踏上了做饭这条船,从此张帆鼓棹一路高歌猛进,在做饭的贼船上一去不复返。
不得不佩服的是,无论学什么饭菜,总是一学便会,一做就通。做出来一尝,哎,别说,味道还真不错。什么炸酱面、油泼面、清汤面、葱油面、煎饼、烙油馍等那都是有模有样,有滋有味。又有菜品类,如大盘鸡、三杯鸡、酸菜鱼、毛血旺、麻婆豆腐、油爆小龙虾,等等,这些以前在饭店才能吃到的美味,现在隔三差五轮流出现在我家餐桌上,吃得俩孩儿眉开眼笑,满嘴油光,赞不绝口:好吃!好吃!于是便今天钦点一道菜,明个又钦点一道菜,忙得他又奔超市又钻厨房。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在家上网课的大儿子,两个月时间内,被他美食佳肴地投喂,愣是从一个一百二十斤的清瘦隽秀少年,喂成了一百六十斤的肥硕壮汉。
一眨眼小儿子六岁了,他的厨艺越发精进。每到饭时,我便故意问小家伙:今天让谁做饭?
小家伙一准回答:爸爸做,爸爸做的好吃。
他一听,不知是自豪还是不满地“唉”了一声,便起身钻厨房去了。
工作日忙,他做什么我们便吃什么。一到周末就不行了,小家伙开始点餐,点什么他就得做什么。就这样,在平淡生活中,这人间的烟火气也把他熏成油腻大叔了。
我调侃他道:张仲景为治病救人研制出“饺子”,苏东坡被贬黄州发明了东坡肉、东坡肘子,曹雪芹在”蓬椽茅牖,瓦灶绳床”的窘困下还不忘中国第一奇菜“茄鲞”的做法。你说你这会不会哪天生活不如意,受了什么刺激,凭着自身的强大基因,也能研制发明出几道菜品,且冠以大名,美其名曰“XX腿”,“XX肘”,留传后世?
他神气地吹牛道:此事不是没可能!
他还吹牛说,只要让他教我几个大招,就能迅速提升我的厨艺,让我从厨渣秒变大厨。虽然他一直没有放弃拯救我这个厨渣,可总是奈何不了做饭时间我各种各样的忙:扫洗擦拖搞卫生、装模作样辅导孩儿功课、鼓捣花草、钻进仓库捯饬那点儿生意设备……实在找不到事做时,便恬不知耻地蹲在卫生间里刷手机,任他千呼万唤不出来……
厨渣我认了,我只会做普通的家常饭,下清汤面条,煮粥馏馒头,包饺子、烧简单的青菜,稍微复杂点的肉菜便不知从何下手。最近假期里又学会了蒸馒头,除此之外,面点之类的所会无几,北方人最常吃的烙饼一直学不会。不是我不愿去学,我也热情澎湃地去学了,拜了面食做的特别好的书店大姐为师。学了两次,回家便依着她的步骤做起来,和面、醒面、搓条、揪剂、擀片、刷油、翻烙……一顿操作猛如虎,饼烙出来心灰意冷。那能算是饼吗?那最多算是一块圆形面疙瘩,两面焦黑里面生,硬撅撅结实得如同田径运动中所投掷的铁饼。说好的分层呢?为什么全塌在一起?一个层次也剥离不出。期待的外酥内软,金黄油亮呢?为什么又干又硬又焦又黑又苦又涩?牙齿根本不能胜任,发狠劲嚼了一块,腮帮子和牙都累酸疼了。扔给猫狗,它们懒洋洋地嗅了嗅,抬头冲我“喵喵”“汪汪”叫了几声,躲一边去了。
理论很丰满,实践很骨感。
不甘心就这样失败,总结了失误,想好了改进。隔一天又继续练习,再继续练习,结果仍是不尽人意。望着扔在餐桌上无人问津的“铁饼”,我摇头叹息,自觉没有做美食的天赋,身体内没有那条神奇基因,只好缴枪投降,甘拜下风。
俗话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这世界上不知有多少条女光棍。总觉得这是一句谎言,不知是哪个又懒又不会做饭的吃货给女人煲下的一碗毒鸡汤,诱导天下女人围着锅台转,掩盖男人们不想事厨的虚荣和懒散。
大火的电视剧《梦华录》中的孙三娘,勤劳能干,做得一手好糕点,拥有着顶尖的高超厨艺,能让食客不绝如缕,赞不绝口,可她本人却惨遭丈夫背叛离弃,投河自杀。这,又能说明什么?
试看从古至今,从中到外,没有哪个能把男人迷得颠三倒四、“抓”得牢固结实的女人是靠了一手厨艺,也没有哪个傻女人乐意终日待在厨房里经烟熏火燎,琢磨着三餐怎样才能整出一桌满汉全席来满足男人的胃。西施?玉环?褒姒?妲己?能让君王不早朝,让豪杰冲冠一怒的一直都是容色秀丽的女子。“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秀色,才是一道最饱腹的菜。女人以色事人,靠天生丽质和胭脂水粉的妆饰来投其所好。男人见色起意,本性使然。其次是艺,可这艺也不是柴米油盐烟熏火燎的厨艺,而是歌艺、舞艺,琴艺,诗才等高雅才艺。现代诗人吴桂君的诗《喜欢一个人》中说:“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一言道破真谛,颜值、才华、人品,才是两性相吸的条件。
烟火气十足的厨艺再好,总与清丽绝俗的佳人不相匹配。
孟子曰:君子远庖厨。此话本意虽被曲解,但曲意却很适用大多数男人的做派,那就是不事厨事。好男儿应志在四方,赖汉子才围着厨房。男人们不下厨便有了冠冕堂皇天经地义的理由和借口,完全可以抬出孟夫子的话来震慑内人:看,孟子都说过,做饭不是男人的事儿!
孟子话虽这样说,可奇妙的现象是:经常做饭的是女人,做得好吃的往往是“远庖厨”的男人,饭馆和酒店掌勺的大师傅总是男人,名师大厨男人居多,发明研制出名菜佳肴的男人居多。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看了梅兰芳和李玉刚的戏曲表演,才似乎有所明白。男人做饭犹如戏曲舞台上的角色反串,男扮女装更好看,更妩媚具有女人味。因为只有男人才更懂得男人的想法,知道什么样的女性对他们的吸引力更大,更懂得从男性的角度去欣赏女性的美,挖掘女性的美。所以,一旦反串角色,最能把女性身上的柔媚味道淋漓尽致演绎出来。梅兰芳的虞姬、白蛇、杨贵妃……哪一个不是经典?他反串的女性形象光彩照人,比真女人更胜了十倍百倍。李玉刚的旦角,面容妩媚鲜亮,眼神勾魂摄魄,身段婀娜多姿,体态风流自然。一亮相,一亮嗓,叫男人骨酥筋软,叫女人羞愧难当。男人一旦扮演起女人来,还真没女人什么事。
同样,男人一旦研究起做饭来,也真没女人什么事。在“厨神”界,被公认的,又有历史记载的有这三位:烹饪鼻祖彭祖、烹调之圣伊尹、御用厨师易牙,他们都是男人。
随着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社会价值的展现,下厨做饭的天平逐渐向男人倾斜,越来越多的男人接过女人手中的锅碗瓢盆,走进厨房。据调查,当今约有70%的男人其实比女人更热衷于美食的研究,或许因为他们更热爱生活,更懂得享受美食入口的快感;或许他们想证明自己的聪明能干,大事能做,做饭这等小事也能信手拈来。男人们对烹饪是带着研究和探索性的,再加上他们的耐心,见过吃过的美食又多,稍一用心,无师自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是人生快意,蒸煎煮炸,整出一桌美味,也是挥斥方遒的快意人生。或许,这个时候的厨房,是他阅兵点将操练兵马的后方阵地。
好男儿志在四方,当然也包括厨房。
要问一个男人最帅的一刻在哪儿?很多女人会认同——扎着围裙做饭的时候。要问最最帅的时候呢?那就是洗碗!洗碗!洗碗!
做饭和开车一样,是男人必备的生存技能,不会做饭有多惨?疫情期间,某小区封控,楼里有一个单身租户,连续吃了一周的面包和泡面,实在吃不下去了,在楼群里可怜巴巴地问:居委会能发点盒饭不?我已经有七天没吃做的饭菜了。他这一问引来了好几个邻居阿姨的关心,得知他不会烧饭,家里连口锅都没有的时候,阿姨们轮流把烧好的饭菜端给他吃,事后小伙子在群里感激涕零。
不会做饭也是一弱。虽然大街小巷遍地是餐馆,美团外卖热火朝天。但特殊情况下,会烧简单的饭菜可以避免生存上的尴尬。
风水轮流转,时代不同了,那句用在女人身上的话应该颠覆一下,冠在男人身上更合适:“要想抓住一个女人的心,首先抓住她的胃!”那句:“君子远庖厨”的话也可以篡改一下:“君子近厨,女子也能远庖厨”,与时俱进,符合时代潮流。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意思是治理大国应该像烧菜一样精心,烹小鲜如同写文章,写文章讲究主题、素材、语言、结构、手法等等。还要勤于动笔、品咂语言、用心琢磨、捕捉素材、不断创新。写一篇好文章,如果没有王勃写《滕王阁序》那样一挥而就的卓世罕见之才,就必须得经过审题、命题、选材、构思、写作、修改等繁琐步骤的锤炼。同理,烹制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需讲究食材、佐料、色泽、刀功、火候、营养等等,还要用上炒、烧、蒸、炸、爆、煎、烤、腌、卤、熏、冻、拌、烩、汆等十八般技能,耗时间耗体力,非一人之功能成。中国人的吃,不仅仅是简单的裹腹充饥,还上升到一种文化艺术的高度。做饭烹饪是平常事,却不是容易事儿,更何况这事还要贯穿人之一生。
对一个家来说,厨房代表着生活,一餐一饭,便是烟火;一饮一啄,亦为生活。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可总有一些男人女人不喜厨事,不事厨事,但世俗生活仍然熏了满身烟火气,染了一颗凡人心。有人想跳出红尘三界外,不染人间烟火色。比如李子柒,算不算不食人间烟火?央视发话道出真相:哪有什么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心中饱含田园牧歌。
作为有着吃喝拉撒功能的凡人,想真正超凡脱俗,哪有那么容易?除非是像小龙女,常年生活于古墓,与世隔绝,不见天日,只以蜂蜜为食。但经年累月下来,她会不会营养不良?会不会得奇怪的病症?小说毕竟是小说,经不起深研细究。
有人说,热爱厨房喜欢做饭的女子更懂得生活,更热爱生活。像我等这些不喜厨事懒于厨事,既不浪漫温柔也不婉约细腻的假女人,或者说女汉子,是不是被生活吊打了?
可总固执地认为,这三餐四季太匆忙,外有春花夏雨秋月冬雪,内有美酒清诗香茶繁花,桩桩件件能让岁月生香,生活如此多娇,为何非得拘囿于一方厨房?对于一个对厨事无感的人来说,要是终日围着锅台转,那实在是苦不堪言。生活中最幸福的事,就是不要让我下厨房。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不是柴米油盐,蒸煮烹炸。
这个年代,谁规定洗衣做饭就是女人的专利?
杨绛曾说过:“终不是,那八面玲珑的女子,讨不得四海八荒的喜。只落得围一炉,寂静的烟火,与独处相安,与万事言和。以文字,以音乐,以花香浅草,以温暖纯良!”
这才是一个女人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女子,远庖厨,可乎?不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