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父親去了——遮蔽我家庭院上空的濃陰大樹轟然倒下了。
有父親的家是我們這一群孩子假日、春節棲息的港灣,父親不在了,我們都成了無處停靠的船。父親也是一根輻射我們遠方兄妹的無形的線,那根線的突然崩斷,使我們猶如幾隻斷了線的風箏,頓時讓抑鬱的心沒有了親情的維繫和歸屬感。一輩子沒有什麼偉業而仕途始終坎坷的父親,多次拒絕城裏表面顯達而實際寂寥乏味的工作,鄭重地選擇了回鄉之路。我知道,父親不是山,他只是一棵樹。山的博大、偉岸需要人們揣著敬仰、踮起腳跟兒去仰視;而父親只是願給我們一片涼爽的綠陰。父親跟鄉村和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只需要泥土和鄉音的滋潤。
父親退休後來到老家,在村中雇人,拉土填平了街中那只乾涸已久而廢棄的大坑,洇上水,夯實了,用他一輩子的積蓄,蓋了5間帶走廊的瓦房。原來坑上的位置,辟了一個泥土肥沃的院子——這裏就成了他晚年的樂園。
大門前的兩旁,放置了畫了象棋棋盤的水泥板,上面有他購置的象棋、撲克。一輩子愛熱鬧的他,喜愛看鄉親們到這裏玩耍、逗樂。房前的空地上,他親手種了幾十棵石榴苗;院內小徑旁擺放了好多的花花草草。花兒怒放時,趕巧我們像候鳥一樣回家去,那無數的花兒和翠綠的草兒就像一片五彩繽紛的雲。
那5間帶走廊的瓦房和不太狹窄的院落,偶爾有“村總統”(父親生前對村官的戲稱)和鄉賢之類的人前來拜訪、聊天,那是父親退休後獨自的樂園。而父親又是我們兄妹疲憊靈魂棲息的港灣和盛夏的涼陰。父親那寬闊的胸懷像一望無際的坦蕩大平原,悠悠承載著故鄉發酵的歷史和我們歡樂的明天。父親在世時,有父親分享的歡樂,歡樂就多了一倍;而父親的離去,那曾經有過的歡聲笑語,像蔥綠植被轉瞬間蒸發掉變成了一片荒漠,連天空上行走的雲影也背負著鬱鬱的感傷……
父親確實是一棵樹,一輩子深深地紮根在故鄉的廣袤土地裏。抗美援朝那會兒,父親還小,卻毅然投筆從戎,穿上軍裝,趕赴前線。後來上級沒有讓這支部隊跨過鴨綠江,參加與侵朝美軍的鏖戰,卻讓有些文化的父親當起了部隊教員。兩年後,離不開泥土的父親謝絕了挽留,脫下了軍裝返回了故鄉,成了區委的幹部。再後來,區變成鄉,鄉變成公社,公社又變成鄉。父親就一直那樣勤勤懇懇地幹著。足跡踏遍了全縣的山山水水和溝溝坎坎。他由青年走到中年,由中年走到老年。土裏來土裏去,父親對泥土的感情是那樣的執著和傾心,泥土裏有他割不斷的根須和夢想。
無論是怎樣一棵樹,父親都為我們和村莊撐起了一片藍藍的天空。父親倒下了,那棵樹也就倒下了,鄉親們用自己的方式給予了父親極大的哀榮,我們卻有失去主心骨的空落和徹骨的疼痛——那棵承載我們歡樂和苦痛的樹,只有短短六十四個年輪。
老家的那所房子還在,以它獨有的方式兀自在歲月中矗立著,遙望著天空四季過往的煙雲。仿佛父親的體溫還在,仿佛父親的氣息還在,仿佛父親的身影剛離去不久,只是它早已易主。作為接納我們的綠陰和停泊疲憊生命的港灣,這裏卻實際上成了感情棲息的荒漠和一隻空殼。因父親辭世導致凝聚力斷裂而形成的空白,無人能補。因為父親那棵生命之樹的倒下,離散的候鳥也少有再聚的時候。小時候我住在臨村外祖母家,常把風風火火在外工作的父親想像成那棵可以給我們庇蔭的樹。那棵樹站在高出我外祖母家土房子的屋頂之上,蹺著腳跟兒,在我不知不覺的夜半時刻,正在與天上的一顆顆星星對話。那一柄長勺的北斗七星低低地垂落下來,一如在汲這棵青翠茂密樹葉上一顆顆透清、甘冽的露珠。終於,一不小心,有兩顆最大的劃過天空拖著明亮的尾巴掉下,緩緩地穿過天幕滑落,凝結在我的眼角。
固然,父親回歸大地,身上沾滿有泥土的余溫,還有鄉風和雲白的紋路。這是一棵故鄉的泥與水土的潤澤、草氣上飄搖挺立而突然倒下的樹……
我淚流滿面地向父親深深鞠躬,為他一個人孤單地躺在故鄉森森柏林下的那一方寂寥的泥土。
我默默地向父親表示歉疚,為父子間無數次的怨懟和遙遠而痛徹心肺的思念,也為了那棵曾經茂密蓬勃,突然傾倒的一棵生命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