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的后面是一片山林，从前山上树林茂密，野花杂草遍地是。
春天打雷之后，山上总是湿漉漉的，松树更加青翠欲滴，飘落的松针厚厚的铺在树根下，成为蘑菇的温床。母亲和其他的妇女一起上山采蘑菇。当地这种蘑菇我们叫它"枞树菇"，味道十分鲜美，稍微放点调料即是无上的美味。另外，刚开春，山上的蕨菜也长了嫩芽。采回来，一焯水，放点辣椒一炒，也是一道美味佳肴。在那食物贫乏的年代，能吃上这些山上的野味，也是意外的惊喜。我们家人多，母亲一天到晚操劳着我们的吃穿。记得有一年，生产队打了小麦之后，"打平伙"，母亲分得一大瓷碗小麦粑，她一口没吃，端回来让我们这些孩子吃了。从前的小麦吃起来分外香甜，我感觉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面食。
秋冬时节，山上的草木更加茂密，枞毛更厚，此时，村里要组织村民上山砍柴了。我们称之为"开山"，这期间人人都可以上山砍柴。母亲手持锋利的茅刀上山斫那些茅草，灌木，又一把一把捆好，干枯有病的枞树也可以砍倒，这样做有利于其他树木正常成长，也有利于预防山林火灾。男人们则负责挑下山。一些心思多的人偷偷的把生长正旺的枞树砍掉枝丫，装进担子里混入其他茅草中运回家。管山的人叫王龙朋，他是个原则性特别强的人，为保护山林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一旦发现有人违规操作，他会告诉村干部，对不良村民严厉罚款，甚至牵猪。人人都知道他铁面无私，一看到他的眼神都会敬畏三分。母亲上山砍柴就砍柴，从不会故意毁坏正常的林木。她说：“要是大家都偷偷摸摸砍树，以后山上连柴都没有了，大家烧什么呢?”母亲做什么事心里都有个准绳，凡事光明正大，其他人的柴担子龙朋爷爷都要仔细搜查，看看有没有夹带“私货"，父亲的担子他只是大概看一下就放行，他说："冻妹仂(母亲的外号)正派，不会乱来。”
砍柴的日子一般是三四天，这些天，父母早出晚归，母亲的头发被茅草弄乱了，她的双手伤痕累累。她累得腰酸背痛，但从不埋三怨四，好像这点累根本不算什么。父亲的肩膀也压肿了。柴草在门口堆成了山，村子里瓦屋顶上到处飘着白色的炊烟，夹着树脂燃烧的香味。
柴米油盐是天天要念的四个字，柴是第一位。从前乡村里家家烧柴，父母忙完了农活就是到处砍柴，他们常常是早上三四点钟就起床了。田坎上的丝茅草被斫光了，接着是掘马鞭草，马鞭草一板一板的，晒干了轻轻一敲，泥就下来了。田地里的棉花杆，芝麻杆，油菜杆，稻杆都是要运回来的燃料。
运稻杆是最累的活。
那时我家的田在十几公里之外的塔尧湖，与莲湖乡隔河相望。清早三点左右父母炒些干饭，拖着大板车来到田里，路上要走一个多小时。走着走着，吃的饭也就消化完了。人家都笑我村的人："吃饱了，走饿了，到了田里就软了。"确实如此。那时父母靠两只脚走，靠两个肩膀扛，日子很是劳苦。下田去挑稻杆上圩坝，要走一公里的路。田埂又窄，圩坝又陡，稍不留神就会掉下沟，或滚下圩坝。到了九点多钟，夏日的阳光开始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母亲用扳搂挑着一担几乎和她一样高的稻杆，稻杆将她紧紧地包围，好像披上一双厚厚的被子，她的一身被汗水浸透，轻轻一拧就是一把汗水。
母亲总是说她属猪的，劳苦命。不做就没吃，儿多母苦，这是从前人普遍的遭遇。她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忙碌，到田坎上砍些柴回来，又要去摘棉花，耘草，施肥……回家又要做饭炒菜，洗衣喂猪。到了晚上又要做鞋子，缝补衣服。她就像一个陀螺，天不亮就开始旋转。
一年又一年，儿女们长大了，母亲也老了。她的头发由黑变麻，又由麻变白。多少年，我一直在外求学，每次放学回家，我第一个想看到的是厨房顶上的炊烟，炊烟飘起的地方，就是母亲坚守的地方，她炒菜，她做饭，她喂猪……她有做不完的事，每次看到儿子回来，她的脸上总洋溢着阳光一样的微笑，总要弄些好吃的慰劳我这个读书郎。灶门口的凳子被她坐得油光发亮。
忽然有一天，厨房顶上没有了那熟悉的炊烟，灶堂门口也不见了母亲。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母亲啊，你到哪里去了?我从老远的地方回来了，为什么不见你的笑脸?为什么不做一碗好吃的饭菜给我?难道你不关心我了吗?从前，你总是说我们是你的心肝宝贝，你怎么能丢下我们不管呢?
有人说，你上山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山上的树木已经被乱砍乱伐弄光，龙朋爷爷死后，那些坏人放心大胆地把山林毁了。从此山上没有了蘑菇，没有了野花，没有了引火的枞毛。
母亲啊，既然山上已没了蘑菇，你到哪里去采呀?山上树木毁完了，你还要去砍什么柴呢?
有人说看到你上了山，十几年都没有回来。
村里的祖辈都上去了，他们都没有回来。
每年，我和其他人一样，都上山寻找母亲，还有一些久远未归的祖辈。
我试图用鞭炮去迎接你们，还试图点几根香火，让袅袅的白烟与你们沟通。甚至摆上了鱼肉，可是你们从来没有尝一口。我一次次站在山上大喊："姆妈，回来吃年饭啊!"山谷回音，你却保持了沉默。
回来吧，母亲!弟弟们的楼房已经做好了，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一间。您一辈子住泥巴墙屋，也应该住住高楼大厦了!
回来吧，母亲!您的孙子孙女已经长大了，他们有的参加了工作，有的正在求学，那个您曾经天天抱在手上，不爱吃饭的孩子，她已经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了，您应该来看看他们呀。
回来吧，母亲!自从您上山后，父亲一个人就特别孤单，他现在八十多岁了，一身的毛病，您怎么能舍得他一个人在这里受苦?
我千呼万唤，我梦里追寻，我找遍千山万水，就是不见你的影踪。
有人说你去了天堂，那是人人向往的地方，可是天堂再好，没有您一生牵挂的人，您又怎么会幸福呢?再说，您一生劳苦，从来不是那种贪图享乐的人呀。
我现在想明白了，您一生活得太累了，一定是有人把您留下来，好好休息了。
愿母亲在地下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