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每当快要过年时,公社干部就在高音喇叭里喊话:“同志们!春节临近了,县革委号召大家移风易俗,厉行节约,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大年三十那天,社员们上午出集体工,下午在队里吃“忆苦餐”,晚上才回家吃年夜饭。许多传统拜年的玩耍节目,如玩龙、舞狮、玩竹马、玩花灯等,早已当成“四旧”被禁止了。直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玩耍拜年的习俗,如枯木逢春,奇迹般地在乡村大地重新绽放。
刚刚分田到户的那年,结束了“瓜菜代”的历史,家家户户都有了余粮。政府还鼓励发展多种经营,农民们都觉得日子有盼头了,内心充满了喜悦。过年前夕,他们自发地以生产队为单位,组织操练各种过年玩耍的传统项目,有玩舞狮的,有跑彩龙船的、有玩花灯耍地花鼓的。正月初二,一支支拜年队伍,招摇过畈,粉墨登场,大显身手。乡村从上午到深夜锣鼓喧天,彩旗飞舞,灯火辉映,鞭炮声声,笑语阵阵。人们欲把心中积攒已久的喜悦尽情地挥洒出来。整个乡村沸腾了,到处充满了喜庆欢乐的气氛。
我们生产队也不甘落后,临时急忙组建了一支玩地花鼓的队伍。我正在读高中,学校放了寒假,我有幸加入了玩地花鼓的行列。玩地花鼓的主角把自己装扮成丑角,越丑越好。他戴着一顶无沿的毡帽,穿着一袭青灰色的长袍,有点像和尚的袈裟。只见他手摇一把破扇子,带着两个扮成“花姑娘”的少年,踏着锣鼓的节奏扭动旋转。当年那两个扮“花姑娘”的少年,一个眉清目秀,一个宽鼻大嘴,反差很大,令人忍俊不禁。还有一重要角色就是唱地花鼓戏的歌手。他的声音宏亮,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反应灵敏,能即兴发挥,到什么人家唱什么歌。其他人员各有分工,或吹吹打打,或举灯箱站班吆喝。我的工作是举灯箱,算得上跑龙套的。灯箱有各种各样的形状:长方形、正方形、五角星形、菱角形等等。灯箱用细方木条钉成,箱底钉有插蜡烛的座子,四面糊着白纸,顶上空着透气。灯的正面都用红墨水写上一个字,摆在一起就是两句话:祝新年快乐,贺万事如意。举灯箱也是有规矩的,不能随意晃动,出门时必须是亮着的,如果不小心给弄熄了,先点燃后才能出门。
我们在一起操练了三四天。正月初二,我们二十几个人早早地吃过夜饭,来到仓库前的晒坪上集合。我们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当队长一声令下:“出发!”大家都兴奋得叫了起来。长长的队伍开跋了,在田畈中蜿蜒前行。锣鼓敲得山响,十个灯箱映照着弯曲的小路,远远望去,如一条火龙在乡间的夜色里游弋。
走了一里多路,我们玩地花鼓的队伍来到了邻近的屋场。记得第一户人家在腊月刚办完喜事,大门的门楣上贴着“喜气盈门”四个大字。我们鱼贯而入,分别站立在堂屋的两边,主角老龚带着两个“花姑娘”跳得十分起劲。跳了一阵后,鼓乐停顿,有民间歌手之称的吴爹开腔唱起来:
花鼓玩得喜洋洋,
恭喜令郎结成双。
男才女貌人羡慕,
好比梁鸿配孟光。
来到堂前抬头望,
一条乌龙盘中梁。
左转三圈出贵子,
右转三圈状元郎。
主人听到后笑得合不拢嘴,连忙给每个人装纸烟。我们在队长的带领下出了大门。刚出大门,在后面提蜡篮子的两个人,一个提着亮壳子,一个双手抱拳喊:“拜年啦!恭喜老板过了个热闹年!”主人客气地说:“年是从你们那里过来的!”他一边送喜钱一边说:“我是手长衫袖短,这点意思太少了,请莫见怪啦!”提蜡篮子的赶紧说:“多谢老板!祝新年发财!四季平顺!”
第二家挨着,我们接着进了这户人家。这户人家张灯结彩,粉壁墙上贴了不少画纸。一阵表演后吴爹唱道:
走进门来鞠一躬,
恭喜老板在时中。
门前挂的龙凤灯,
堂上布的稀奇景。
左边画的摇钱树,
右边画的聚宝盆。
摇钱树来摇金子,
聚宝盆来聚金银。
唱得老板笑在眉头喜在心,宾主尽欢,互相拜年,互道吉利话。
从初二起,我们每个晚上玩两个生产队,玩到十点多才打道回府。玩地花鼓,夜间冒着数九隆冬的严寒,走村串户十分辛苦,但我们都乐此不疲,一图热闹好玩,二图每个晚上还可分得六七元的喜钱。那时的乡民都热肠古道,如果听说有玩地花鼓的来了,早早地敞着门迎接,禾场边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从来没有关门闭户躲避的。由于附近的生产队基本上都有拜年的队伍,在路上两支队伍相碰是常有的事,相逢时比谁的锣鼓敲得更响。“咚咚锵!咚咚锵!”震得地动山摇。有时我们在玩上屋场,人家在玩下屋场,村头村尾“哦嗬”喧天,好不热闹。我家每夜也有两三伙玩灯拜年贺岁的。母亲一听到锣鼓声,便把大门打开,用米筛装好阴米爆块、茴糖、兰花碗豆招待。
正月十五元宵节,古称上元节。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我们那里又俗称过“月半”。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中有一句词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可见古人在元宵之夜也是彻夜狂欢的。元宵之夜,我们的任务是到本队玩地花鼓。全队男女老少跟着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主人热情地端来茶点,那时没现在的塑料杯,都是用瓷碗泡的糖茶,用茶盘端出来慰劳我们。比谁家好吃的东西最多,比谁家的糖茶最甜。队里一共四十来户人家,玩了东家玩西家,挨家挨户玩。观众十分捧场,掌声喝彩声此伏彼起。全生产队真的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花鼓声声舞翩跹。玩罢最后一户人家后,我们又在禾场上疯耍了一阵子,最后吴爹用宏亮的声音唱道:
地花鼓玩得喜洋洋,
祝贺全队老少得安康!
如今日子有盼头,
一年更比一年强。
分田不忘毛主席,
单干感谢共产党。
人勤春早家业兴
风调雨顺粮满仓。
花鼓玩得丑又丑,
本是今年才学手。
亲戚朋友莫见笑,
明年再来闹元宵。
歌声响彻整个屋场,在夜空里久久回荡,把玩了半个月的地花鼓推向了高潮。
后来,农民们不再只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农闲时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再也没有举行过玩耍拜年的活动了。现在农村有一半以上的人离乡背井在外打工,大部分人都不回家过年了。有的人举家外迁,在大城市安家落户,不会再回家过年了。人烟日稀,乡村的年味越来越淡了。如今的乡村,虽然山在水在田土在,但早已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有一种凋敝的感觉。多少年过去了,我还十分怀恋那段过年玩地花鼓的快乐时光。多少个“明年”过去了,“明年再来闹元宵”的愿望,一年又一年地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