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的自陈
我是缪斯教的修士,上级是教皇皇储与老教皇。皇储是个年轻小滑头,我很烦他,恨不得扁他;可惜他是教皇的法定接班人,怕他即位后谋杀我,拳头还要收敛。教皇是德高望重的神学大师,我崇敬他,他也以我为最得意的门生,始终想让我继任。但对这涉及层层法定程序的事,他也没有发言权;虽说每任教皇全部经天纬地,但朽腐确是在他们高明的设计下发生了!
这要从教堂扩建说起。缪斯教是一种古老的宗教,有丰厚的《缪斯经》元典,两千年前便发展成熟。但古时门槛太高,修行太难,以智慧与虔诚为称义的条件;正应“智慧不入卑劣的灵魂”的老话,在一贯缺乏虔诚的人间,能读懂启示的灵魂实属罕见,因而信众很少、都是精英。教会大本营是独栋塔楼,花纹精雕细琢,以数个尖顶装饰,直指清空,像飞升的模样。至今塔楼屹立不倒,只是隐没于平房与雾霾,失掉威严,显得羸弱;但这就是扩建的成果,上上一任伟大教皇英明的决策!
两百年前,上上任教皇巡游返回,竟从远郊和外邦带回数千歪瓜裂枣的信众。天知道他怎就放低了门槛,在“智慧与虔诚”下加了“苦行称义”,二者平等,有一即可。“为教会提供新鲜血液”包含在有序的法律体系,宽裕的资金也足够养活这些人,此举无可责怪。他扩建教堂容纳人群很有魄力,之前塔楼从未扩过,只是不断叠高、直入云霄,再高就要折断。不少新楼环绕高塔建起,都不太高,多是平房,呈单调枯燥的正方体,外以铁架保护,此外再无雕饰。新来的远郊和外邦人全住进去修行,虽说不懂《缪斯经》,却逐渐成为一股势力,为教廷的物质条件与人员扩招有贡献。他们就是那小滑头的前辈。
没过多久问题来了:这些人太多太杂,加上得到入教资格享有住房后自我放纵不再修行,时常喝醉酒打打闹闹,新盖的正方体铁屋常被打群架的吆喝声震塌,便要重建新的;塔楼看见这些建了拆拆了建的丑东西,肯定觉得滑稽。为了不使建设如此紊乱,下一任教皇——我的教皇的前任——打算修订法律,召集元老院商讨一夜,次日宣布:教皇发明了一种高科技皮鞭,手柄上有精确的计数表,像计数跳绳;苦行教徒用它抽打自己,抽一次计一个数,鞭数多者可进入元老院;教皇换届前清算鞭数,数量最多的人由元老院投票决定是否成为教皇继承人。此后教廷因这条法规分裂成苦行与智诚两派。
也真奇怪,别看苦行派各个呆头呆脑,召令发布当天就不再胡闹,领到皮鞭自觉修行去了。从此铁屋较少倒塌,但由于多雨,还是需要不时拆掉危房建新的。与住在高塔的智诚派商议后,法律同意拆除铁屋,将人们移至牢靠的地窖,扩建再也不会因倒塌受挫。前教皇手捧经书在元老院说,“苦行”这一规则的确大大违背我教初衷,皮鞭声更是折磨缪斯的耳朵;既然人数已使教会势力强大,房子也不会再塌,不如废除皮鞭制,恢复原教旨。但此时元老院已有半数人员是靠鞭数得到席位的,他们死守旧律,为既得利益咄咄逼人地诡辩,终究凭借选票巩固了这恶心的教条。
什么,你问当今教皇是否靠鞭数上位?不,太天真了,我从未见过比他更智慧更虔诚的教徒。其对手是个伤痕累累的苦行派,在两派各占半数的元老院以微弱劣势败选,这是教廷的幸运。但现在不一样了,苦行派繁殖能力过强,在对原教义毫不理解的情况下,代代传承进元老院竞争皇位的野心,已霸占三分之二席位。那小滑头从一受洗就懂得所谓修行,婴孩时就挥着皮鞭自虐,吃睡都无暇顾及。伏在圣像脚下含泪吟咏的我急了,问他何以如此努力。他说自己寄托了派别的希望,若地下能出个教皇,继承亿万财产,就能将地窖建得更阔绰豪华,使整派过上舒服躺平胡吃海塞的幸福生活。
我简直要抱住圣像失声痛哭,这种家伙成为教皇,缪斯何去何从?我要他把皮鞭借我看看,他递过来,一长串数字记在计数器上;前任教皇为不偏离教旨太远,在手柄背面刻有塔楼图案与一则神谕。我指着问,你可知晓它们的含义,他说从未发现过手柄背面还有字。我火急火燎跑去报告教皇,警示世界末日的到来。我央求他修订法律或起兵推翻元老院,可他不敢抵抗暴民的威力。我严正宣告,为挽救神的命运,我要减半研究智诚派经院哲学的时间开始自我抽打了,遂抄起鞭子跑回修行室。他苦劝我这得意门生不要耽误干正事——也不是我想耽误啊,真是郁闷;但此乃虔诚教徒为力挽狂澜应做的牺牲。
于是我在研读缪斯元典之余浪费时间自虐,怒刷鞭数每至深夜。那小滑头可不用比我努力,毕竟不屑读元典,抽完鞭子就呼呼大睡。每当听见他肉猪般的呼噜,双手便奇痒难忍,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掐死这连什么是神也不知道的神职竞争者。我的鞭数几个月就刷了上来,神的命运获得一丝微弱希望。然而可惜的是,我还是开始晚了,换届选举时,我因前夜多读了会儿神学,比他落后十三鞭!就十三鞭!该死的十三鞭!他成为皇储了,这老教皇一驾崩就会下令摧毁整个教廷的滑头,贱货!
我气病了,那叫一个酸!我疯到掀翻桌子,哭湿了画有缪斯圣像的毛毯。女仆责骂我嫉妒,无法接受别人比我强,当惯了教皇大弟子,没受过打击。唉,她怎么可能理解?我不是讨厌别人比我强,而是讨厌不如我的滑头被认定为比我强;这出于护教而非自私,只有老教皇肯相信这年头还有我这种虔诚的人。老教皇是无法望其项背的神学大师,我毫不嫉恨,反而宁愿为他殉道;更智更诚者取得高位,我会庆幸他们未被渎神者和神一并亵渎。
因为皮鞭,我的大脑严重受损,好几天无法思想。一天晚祷时晕了过去,丝毫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次日醒来,发现撞倒了圣像,嘴啃在缪斯脚上,脚蹬在缪斯胸上,胸贴在缪斯腿上——啊,修行的后果就是亵渎神灵!我愧疚到想自杀以谢天下,但教皇需要服侍,我死不死也于末日无补,遂收起短刀。近来教皇的健康每况愈下,去年咯血,上个月抽搐,上周甚至间歇性神志不清,时常无法理解自己的手稿。他的手稿是解读神谕的旷世经典,可惜随着他的衰老,读者也都老去并长逝,年轻一代愈发弄不懂他的文章,更别提元典中的神谕。除我之外竟没人能帮他恢复对其原作的记忆。
早上他又发昏了,抢救无效;虽未驾崩,但已老年痴呆。我在他的书斋里激愤,想拿枪冲入元老院杀人,但武器都被苦行派卖钱换了甜点。于是拿起笔刀自残,在身上深深刻出黑里透红的恶之花朵。我想抗争,但赤裸裸与他们肉搏只会死得很惨。遂逃得与战场远远的,躲进桌下积灰的黑暗,一声不响地自残,朵朵非地球生物的花缀得我奇丑无比。剧痛使我晕厥,醒来是因为一阵聒噪的嘀咕;可能是我的丑使他认不出来,那小滑头竟良心发现,跪在身旁颤抖着问,我是不是缪斯本尊下凡,请别杀他,他知错了,今天应急上任就改。
哟呵,没想到居然靠自残也能斗争。但这种人怎么可能说话算话?他从教皇手稿随机揪出一张纸片,是一则神谕,讲了缪斯创造美的理式的故事。读罢即刻组织一百名教徒做义务劳动,打扫庭中落叶,扫起一堆记一笔功,记功多了也算修行。终于扫完了,落叶分成几个小丘放在垃圾堆旁。他说,干得不错,现在把落叶全部恢复原样,留给下一批人继续记功!
我喷出一口污血,倒在落叶堆上。他极矮而扁平的剪影立在斜阳中,影子被血色暮光拉得又长又大,遮蔽落叶堆,隐匿还算魁梧的我。他身体只有一面被光染红,数道鞭痕耀武扬威,将隐于黑暗的另一面衬得愈发晦暗,难以分辨。只要教皇手稿尚有一部传世,我就不可以自杀;但已自我毁容,浑身布满极丑的纹路,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鬼,与死区别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