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中国 祖母和她的纺车
文/蒲玉英
早在天气还很热的时候,祖母就发现在家里的院子外放着一辆纺车。祖母上了年纪,她最爱的孙女已经成家,最小的两个孙儿都已经考上大学外出求学,儿媳进城打工为孙儿赚取学费,她现在和儿子在老家过日子,她喜欢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都留有她的印记。儿子是木匠,每天早出晚归,去临近村庄做木工。
今天在她到院子外打望看天时,看见那辆纺车的。纺车上的桐油漆已经片片剥落,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的木纹,但看样子还能用。这辆纺车,只是靠在房子的木板上,一副孤独寂寞、百无聊赖的样子。开始时,祖母想,也许过几天会有人来取走吧。
然而出乎祖母的预料,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纺车还是孤零零地呆在那里。
“太可惜了。它可比我年轻多了……”
每天早晨,她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地把纺车围身悄悄擦拭一番。风吹日晒,纺车越来越陈旧了。她想,这纺车是不是谁偷来后扔在这里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报告村委会。但她又觉得这样干好像是小题大做。再说,不知从何时起,她对这辆纺车也产生了感情,每每看到它就感到亲切。在夜深人静或者日上中天的时候,她会偷偷地握握纺车把手,轻轻摇着,仿佛做了千百次的动作,那么娴熟,那么自信,那么惬意。现在,那纺车车身已经伤痕斑斑,如果用力去摇晃,就会发出痛苦的滋滋声响,仿佛不堪重负的哀鸣。
一天早晨,她发现纺车好像变了样子。仔细一看,纺车把手没了,下面的支撑木条也被卸去一根,纺车车身整个倒在地上。
“哎,太可怜了……”
她战战兢兢地抚摩着那纺车拔掉支撑之后裸露出来的木头纹路,那儿粗糙得简直能划动祖母粗糙的老手。
后来的变化就更快了。轮子和轮轴一起消失了,纺车已经不是斜靠着,而像是一个人一样被割掉了手和脚,趴在了地上。
又过了几天,纺车底座彻底没了,车身也不见了,纺车变成了一堆奇妙的木屑。又一天,那些零散的木屑也消失了,水泥地面的院子前面只剩下了透出几分凉意的清晨的空气。
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竹扫帚把没有了纺车的庭院认真清扫一遍。祖母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其实这辆纺车就是她自己的那一辆纺车。突然,她在院子的角落下发现了一块织布,绣着精美图案,像成熟的干枯果实似的图案。
“哎哟,你是纺车上的……”
她捡起了织布,在小院外面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坑,下面垫上一片柿子树叶,把织布轻轻地埋上了。
当天夜里,祖母做了一个梦:院子外面的角落里钻出了白嫩的芽,转眼间长成了一棵比她还高的小树,而且树枝上挂满了闪着光的织布,在风中发出沙沙的清脆响声,她正坐在儿子最近新做的一座纺车前——悠闲的纺纱,年纪正好,还扎着一个丸子头,头上绑着一块艳丽的织布。
日子回到久远的岁月,那是一九四八年以前,为了躲避土匪,年轻的祖母是一个小脚女人,不到一米五,身材瘦弱,面容枯黄,肚子里面怀着父亲,一手牵着幼小的姑母,一手提着一个布包袱,跟着爷爷,爷爷脚蹬草鞋,挑着土匪不要的也是唯一值钱的纺车还有一些破烂家什,为了躲避土匪再次祸乱,他们走呀走呀,我难以想象,像她这样一个深受封建毒害的小脚女人是怎样跟着爷爷,翻山越岭来到老家里面的大山深处的,他们发现这里前山有一座村庄,后山还有一座村庄。这里山前空地自由生长着一片片野苎麻,这里山林俊秀,一条小溪水流清澈缓缓流淌着,特别适合居住,这里还有一个以前烧炭人废弃的窑洞,就停留下来,祖母解下又长又厚的裹脚布的时候,小脚已经肿成那样一个大萝卜头了。
祖母和爷爷就在窑洞里面居住下来,祖母当天就架上了纺车。在这缺吃少穿一穷二白的日子里 , 爷爷早上出门采麻,下午开荒挖地。祖母坐在纺车前,早也纺纱夜也纺纱,祖母纺出了姑母的花衣裳。祖母借着纺车,没明没夜地纺啊纺啊!纺出了她和爷爷的四季衣裳,纺出了一家人的温暖与体面。纺出了才出生幼小父亲赖以存活的米糊,纺出来了爷爷四十三码的千层底布鞋。 日子一天天过去,祖母日复一日坐在纺车前,纺出来了生活的油盐柴米,纺出来了晚上睡觉的毯子被子,纺出遮挡蚊虫叮咬的蚊帐。春夏秋冬往复更替,祖母坐在房纺车前,纺出了三柱三的大木房子,爷爷在亮堂堂的堂屋里摆上了家仙和贡品,说:“这才有点家的样子。”祖母纺出了一家人围在一起的大火楼,冬天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品茶,其乐融融。祖母纺出了房门前的桃树,梨树,枇杷树 ,纺出了喷喷香的年夜饭。祖母纺出来了幸福美满的田园生活。
当父亲流着眼泪依依不舍背上行囊走出大山深处外出求学的时候,祖母终于离开了纺车前坐着的板凳,稍微伸了一下腰,她站在三柱三的木楼上,远望着父亲渐渐走远的背影,自言自语一样:“儿子呀,只有走出大山,只有学到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啊!”祖母用粗糙的手悄悄擦干了流下的泪水。祖母又坐回纺车前。父亲最终没能走出大山,又回到了这里向土地刨食。祖母陆续纺出了姑母的嫁妆,纺出了迎娶母亲的彩礼。祖母纺出来了人间烟火,祖母纺出了天边绚丽的云彩。
当我出生的时候,爷爷用废旧的木板为我订做了一个木摇篮,我就盖着被子躺在木摇篮里,静静的看着祖母坐在纺车前纺纱。祖母坐在纺车跟前,圈着腿,一手搖转着纺车把,一手捏着麻捻子,线不断的在嗡嗡声中,从麻捻子中间抽出缠绕在线轴上。 我躺在木摇蓝里,这种感觉特好。我闭着眼,听着这重复却又有匀称节奏的嗡嗡声响,慢慢的就入睡了。
祖母的胳博抡着纺车把,捉捻子的手不断递着捻子,细线在线穗子上急速的滚动缠着,慢慢粗壮起来,缠满了,取了下来,又换上一个新的线筒,重新开始。我不知道祖母有多辛苦,只知道她是爱我的,我胳膊一露在被子外面,还没觉着外面的凉,她就给我拉进去,我被子蹬净了,她给我盖上,也许这样,她才有了纺线的空儿,揉揉肩膀,揉揉手腕,身子左右动一动,腿展一展,腿圈麻了,屁股坐僵了,活动一下又好了。纺车又嗡嗡响开了,转开了,细线从麻捻子里抽出,抽完了,又续上新的捻子。
纺线一件很慢很慢的活,也很彰显技术。纺线者坐在纺车前,刚开始,先是用手指轴出一段线来,绕在锭子上,然后,右手摇动纺车,左手拿着麻线,随着纺车带动锭子的转动,抽出均匀的线来。当线有一定长度时,右手倒转纺车,左手前送,将线绕到纺锭上,再继续转动车,抽出线来……这就要求,纺线者两手配合默契。右手摇动的快慢,要根据左手抽线的速度来定,而且左手捏麻条的松紧度,也要拿捏的恰到好处,否则,不是线粗细不匀,就是抽不出线来,再不就是上劲不够或者是断线。
当我六七岁的时候,祖母用自己纺的线为我做了一个毽子,这是我第一个玩具,也是记忆中最好的玩具。我就在纺车傍边踢毽子,祖母还是在纺线,祖母一年四季好像都有纺不完的线。我说:“奶奶为什么呀?”祖母说:“给囡囡做花衣裳花布鞋和花被子啊。”我穿着祖母做的厚厚的千层底布鞋,在地上狠狠地跺着脚,跺出一串厚厚的灰尘,我的眉眼藏起来在泥土里,我说:“祖母织的衣服穿在身上又厚又笨重。做的布鞋,穿在脚上难看不说又厚又笨重,还不能踩水。人家街上市场里卖的的确凉衣服,穿在身上又凉快又轻便。街上卖的解放鞋白跑鞋,好看轻巧又好穿,跑赛的时候跑得又快。”祖母听了,难过低下了头。转眼又说:“好,奶奶以后不纺纱了。跟着囡囡穿的确良,白跑鞋。”
祖母越来越老了,脚手常常不听使唤,眼睛也花有些看不清,线常常断,老喊我接线。有时候祖母让我双手扩起线股,她拉着线头缠团儿。一看见她那消瘦的面颊,就觉得那线是从她身上抽出来的,才抽得她这般的瘦。我有时候,会像祖母一样手摇纺车,觉得纺车摇动发出的声音好听。这辆纺车,木质的身躯透露出岁月的沧桑。把手处被祖母的双手磨得光滑,犹如岁月的痕迹。纺轮悠悠转动,发出那熟悉而轻柔的旋律,仿佛一首古老的歌谣。
无情的岁月,夺走了祖母的青春韶华。年龄的增长,视力的下降,一只眼睛完全看不见了。父亲说:“祖母再不能纺线织布了。”的确,随着时代的前进,社会的进步,人们的经济收入逐步增长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了巨大的改善,各种生活必需品的供应变成了历史,身上的衣裳,也不再需要祖母去起五更,睡半夜的去纺纱织布了。可是祖母说:“我还能纺纱,虽然不需要养家,但我纺纱锻炼身体,可以吧。”祖母依然每天很细心地将纺车擦试干净,时不时纺上一卷线。
祖母真正停了纺车,是在一九八几年的时候,那个时候苎麻多金贵啊,可以换回来白花花的票子。那时候正是芷江苎麻厂振华公司和怀化大江口维尼纶纺织厂红火的时候,我们这边家家户户除了耕地外自留地大片大片种上了苎麻。
当时振华公司还创办了一个《振华报》,挺有名的,我还在上面还发过几篇豆腐块。市场瞬息万变,芷江苎麻厂解体,老百姓苎麻园荒废,大片大片的苎麻一夜功夫成了废品,人们大捆大捆坎来当柴火。
祖母心塞不已,重拾纺车,收集苎麻纺纱。当时爷爷去世了,祖母一边纺纱一边唱着不知明的歌谣,院子里是朦朦胧胧的,露水正顺着草根往上爬;一个身穿蓝布衣裳灰发的老人在那里摇纺车,身下凳子上垫一块蒲团,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压在纺车底杆上,那车轮儿转得像一片雾,又像一团梦,分明又是一盘磁音带了,唱着低低的、无穷无尽的乡曲……我在傍边总是热泪盈眶,我无法想象一个一只眼睛完全看不见,另外一只眼睛只有微弱视力的老太太怎样纺线。我一边躲得远远的,一边收拾苎麻。先剥开麻杆取麻,再用竹块刮开麻的皮子,就留下一片薄薄原麻,我的双手也变得乌漆嘛黑的,把清理干净打成小捆的麻放清水里浸泡几天,变白以后捞起放竹竿上晾晒,晒干以后就是原麻。然后是搓麻捻子,搓麻捻子,也是一个辛苦活,用笋阔叶先做一个抽心,把一根根原麻打湿水分,分成均匀的几股,然后一根根接上搓成均匀的麻捻子,挽在麻团,就可以纺纱了。这样两股合在一起可以搓成麻线 。
这个时候祖母用老迈的身躯摸索着纺织出大量成品。我出嫁的时候带走的几捆麻线,二三十双千层底布鞋,两笼笼蚊帐,两床褥子床单,还只是一部分。这些都存放在箱底深处。那个时候我刚成家,男方父母年迈,兄弟姐妹众多家境贫寒,我自己养育小孩,日子过得艰难,没有给祖母更好的生活,实为憾事,现在想来泪水盈满泪眶。
今天,我自己也做了祖母,每次翻出祖母身前为我准备的嫁妆,总是满面泪水。 亲眼目睹祖母纺纱织布全过程的我知道,我这些嫁妆,都是祖母用无数日夜熬出来的,它浸透着祖母的心血与付出!浸透着祖母的艰难与辛苦!浸透着祖母对家的担当与奉献!浸透着祖母对我们这些后辈们无疆的大爱!
祖母是中华民族千千万万女性的一员,祖母留下的是沉甸甸的财富和厚重的传承。今天,纺车彻底走出了历史舞台,每当我走进侗族元素展览馆,看见保存完好的纺车,我都不由自主想起祖母,想起祖母的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