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一万把钥匙,可以开启《红楼梦》这座神秘的艺术宫殿,也只有刘姥姥进贾府这把钥匙呈现的画面,曲径通幽,直抵心海。因为它另辟蹊径,别开生面,使小说有了无边的涟漪。
《红楼梦》是部女性小说,里面的女性大都撑得起一部好戏。在这堆以女性为主的人物中,刘姥姥是了不起的花旦。
在贾府这个人间大舞台上,最先登场的是病西施黛玉,接着便是冰雪美人宝钗。而第三个登场的,竟是刘姥姥。按说,刘姥姥在警幻仙姑的册页里,正策没有,副策没有,又副策没有,又又副策肯定也没有。如果每个女子都登记在册的话,刘姥姥一定只能是最末那一个。
但是,刘姥姥来了。书中说:“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如此看来,曹公在交代了两大美女主角之后,便安排刘姥姥出场,一定是非同小可,大有深意。曹老真是举重若轻,用刘姥姥这把乡下老太锈迹斑斑的钥匙,悄悄推开了贾府这座深宅大院的门。
小说要贴着人物写。她们每一个来贾府,都带着自己先天的命运。黛玉丧母,薛家犯科,姥姥乞食。同样是有求于贾府,各自得到的礼遇却判若云泥。两位千金小姐,一时家有不测,但在权势鼎盛的贾家看来,这都不是个事儿,待为上宾,视为几出,贾母亲自出马,大摆筵席接风洗尘,大小事宜一应安排妥帖,令人宾至如归,流连忘返。刘姥姥和贾府的亲戚关系,虽说是个乌龙,八竿子打不着;但她来贾府,不过是借亲戚之名,讨一点过日子的盘缠。这个需求,比起两位千金大小姐家寻求庇护的事儿来,简直就是鸡毛蒜皮。但她来得猥琐,行得拘谨,贾府上下,视若无物。
林黛玉、薛宝钗,是来演绎三角恋情的,她们的命运都附着在贾宝玉身上,她们来贾府,也是围着宝玉转。只有刘姥姥,她来是为了凤姐。刘姥姥三次进贾府,其实都是为凤姐而来的。
刘姥姥不是贾家的正式亲戚,不过是贾政的大老婆王夫人的挂角亲戚罢了。凤姐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刘姥姥自然也是凤姐的挂角亲戚了。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刘姥姥的姑爷王狗儿的父亲,和王夫人的父亲在一处做官,便合了族,排了辈分,认作王家的侄儿,从此便有些走动,有了亲戚的名分。王狗儿的父亲死得早,一家人便回了乡下居住,于是就断了往来。王夫人借故不见,让凤姐处置,她知道刘姥姥是来打秋风的,把戏让给侄女凤姐来做。凤姐本来就势利,见她粗布芒鞋,一脸菜色,和她的锦衣玉食格格不入,打心眼里瞧不起她,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借口给丫鬟做衣服的20两银子没用,便用来打发她草草了事。此时贾府如日中天,黄金铺地,区区20两银子,着实是打发叫花子的水准。但对于等米下锅的刘姥姥家,不啻雪中送炭,胜造七级浮屠。这样的境遇,和前面黛玉宝钗进贾府的热闹,反差极大。而给刘姥姥这份待遇的人,正是日后需要刘姥姥搭救的死难瞑目的贾府首席大管家——凤姐。
刘姥姥第二次进贾府,日后在民间演化成刘姥姥进大观园的俗语,比喻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其实,这是对《红楼梦》的误读。刘姥姥得到贾母的亲自接待,得以步入大观园,看到富贵人家的锦绣世界,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如此表明,曹公要说的是刘姥姥对富贵生活的向往,而不是简单地糟蹋她没见过世面。
如此一来,偌大的贾府、偌大的大观园、偌大的排场,不过是为了让王熙凤处处调侃刘姥姥而已。游玩时,她给刘姥姥满头白发上插满鲜花,从肢体上奚落她;吃饭时,她故意安排她一人使用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不听使唤的笨拙的大筷子,让她把鸡蛋夹掉地上难堪;举杯时,让她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只老母猪不抬头”;行酒令时,让她粗俗不堪喝酒认罚;喝酒时,抓住她的把柄故意让她喝大木杯子,从而巧妙地灌她的酒。醉酒后又让她喝茶而至腹泻,上厕所迷路而醉卧宝玉的怡红院打嗝放屁……此时的凤姐和刘姥姥之间,一个高入云霓,一个低如草芥。
每个人的福报都是有定数的。如此飞黄腾达的凤姐,不听秦可卿临终规劝,免不了一个悲惨命运的结局,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枉费了卿卿性命。穷奢极欲的凤姐,年过三十便把自己一生的福气用完了。
众姐妹散了,贾母死了,宝玉出家了,大观园闹鬼了。贾府的大管家王熙凤却难咽最后一口气。因为,她放心不下巧姐。果不其然,凤姐尸骨未寒,凤姐的哥哥王仁便和贾芸勾结,设计将巧姐卖入外蕃作妾。
刘姥姥第三次进贾府,她和凤姐的关系便倒了个儿。这一次刘姥姥是作为凤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来的。她来拯救凤姐在人世的最后一根香火,她要从别人的阴损中带走巧姐,让凤姐安心上路。
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刘姥姥一出场便和凤姐做戏,为救巧姐埋下了伏笔。刘姥姥在书里,除了穷、俗、脏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缺点。贾府的富、雅、洁,最终不堪一击,而揭开刘姥姥身上满是缺点那层纸,剩下的竟是好端端的人性的真善美。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对刘姥姥评价极高,他在《姥姥才是奇女流》里说:“姥姥何奇?她胆识才能、言谈颖慧,般般过人,真非凡品。”“她识相,知趣,机变,低而不卑,野而不鄙,身份拿得住使命完得成。她讨得府里上上下下每个人的喜欢——而不是厌恶。”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三贫三富不到老。贾府最穷的亲戚,却是最靠谱的一个。刘姥姥是卷帙浩繁的《红楼梦》一书里难得的一抹亮色。(张大斌)编辑:郭梦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