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排牙齿，就像我从小生长的那片丘陵，沟沟壑壑，坑坑洼洼，然而我并不在意，陡的山、弯的路，走多了，走顺了，便习以为常;翘的牙、塌的齿，日日舔着，时时咬着，便也觉得舒服，便也觉得跟我这张桑田脸是绝配。
从没想到有一天，牙齿会成为我的标签，却不是因为牙齿难看。
三十二年前，我走出福建群山，意气风发，一马平川，来到帝王之都南京上大学。入学后不久，有一天，拥有皇家姓氏、却屈居在我下铺的一位山东同学，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送给你一个叫得响的外号吧!”
在山东大汉面前，我不单是个头矮半截。此君人高马大、风流倜傥，连高考分数都高出我几十分，当时全国高考一张卷，我的分数在福建超过重点线20分，可若在山东只能挣个大专文凭。山外有高人，不得不让我仰视膜拜。
“什么外号?”我紧张又期待。
“魏，无，涯!”山东同学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一字一顿，徐徐道出，面带微笑，光芒逼人。
“无涯?!”我眼睛一亮，全身来电，几乎要吟诵出声，“学海无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果然不是寻常之辈，有品味，有眼光!在班上男生中，我是个子最接地气、当然也是“隐藏”最深的一个，居然得到儒学圣地高人如此嘉勉，我如沐春风，喜不自禁，心里满是感动和对高人的崇敬。
然而，当幸福的笑颜还高高挂在我的脸上，从高人嘴里又蹦出一串通俗易懂的白话文——“是没有牙齿的无牙。”连带着是一串更长更响的哈哈哈狂笑，跟抗日神剧中鬼子队长那张扬放肆的笑一个样。
我当场翻倒，瞬间从天庭跌落高老庄。
从此，牙齿成了我的标签，不是因为牙难看，而是因为莫须有的“无牙”。
后来才知道，这都是武侠小说“荼毒”的结果。魏无牙，古龙小说《绝代双骄》中的人物，外貌丑陋，武功高深，手段狠毒，擅长暗器。当时班上中文系才子们正流行看武侠小说，还有几个勤奋“创作”卖给地下出版商。那时市场上冠以“全庸著”“古龙新著”之类的冒牌武侠小说，或许就有我同学的杰作。对此我是嗤之以鼻的，当然，我没有告诉别人，其实是因为自己穷，买不起武侠书，连一本完整的都没读过。也正因为如此，让自己吃了大亏，让当时自己还不知道有多坏的“魏无牙”，从此在班上流传开来。
不过，“吃亏”的不是只有我一个。我一个宿舍八个同学个个有美名，给我赐号的山东高人雅称“山东土人”，似乎不会比我的“无牙”更有文化，还有“云南野人”“四川鸟人”“袁公公”“流氓”等，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蛇鼠一窝，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后来，“土人”“野人”“流氓”之流，都纷纷进化成了名记、教授，那是后话。
大学四年，“无牙”的知名度显然比我本名高，天天“无牙”，人人“无牙”，叫得欢了，听得多了，便也觉得顺溜，便也觉得跟我这样“接地气”的人是绝配。
大学毕业后，“土人”“野人”“流氓”们作鸟兽散，大家各奔东西，飘落四方，“魏无牙”已鲜有人提起，渐渐地成了回忆。偶有同学在电波里叫起，总会让我倍感亲切，回味良久。
有一天，在焦头烂额的工作中，接到一个南京来电，对方开口一声悠悠长长的呼唤：“无——牙——”，让我尘封的心扉瞬间像被春雷炸开一般。我精神焕发，敞开门牙，激动地问：“你是哪位?”
“我是你本家啊!”
我迷糊了：本家?大学班上确实有一个姓八千女鬼的本家，可人家是女同学啊，难道多年不见，同学们不仅“份量”，连“性质”都变了?想想电话里捏着鼻子、粗粗细细、雌雄难辨的声音，做过变性手术?确实有可能!
当对方说出是“吴妈”，一个白白胖胖、深情款款的湖南辣哥们形象浮现在眼前，我恍然大悟：吴妈，无牙，是本家?不是本家?吴妈是妈?无牙没牙?……其实也没人去分辨较真，同学之间嘻嬉笑笑、嚷嚷叫叫、纷纷闹闹，恰恰是最真最纯的青春印记。
随时光渐渐失去的，不只是我的美名“无牙”，还有我的绝配“真牙”。多年后，我本就歪瓜裂枣的牙齿意志松动，有几颗扭来扭去，假装舞蹈，时刻想逃。那一段时间，我总是提心吊胆，焦虑万分，担心绰号会变成预言。
然而，要离开的，总归是留不住。有一次，午餐时啃肉骨头，使劲一口咬下去，骨头和牙齿各剩半边，骨头半块进了肚子，牙齿半颗溜出嘴巴。还有一次，看我滋滋流口水，别人递来一根削好的甘蔗，我情不自禁送入嘴里，还没尝到第一口甘甜滋味，忽听一声“咔”，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快如魏无牙施暗器，我惊诧叫了起来：“什么东西?”低头细寻，一颗干瘪的断牙躲藏在沙土里，露着小脑袋，洋洋得意……
也许还会有第三颗、第四颗牙齿……为了改善住房，为了诗和远方，弃我而去，远走他乡;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名副其实的“魏无牙”，或者再添一个美名“魏假牙”。然而，当牙齿真的失去的时候，我却突然坦然，突然轻松了，甚至想笑掉大牙——终于不再为“跳舞牙”什么时候逃离而天天焦虑了!终于不再因为梦见牙齿全军溃败而夜夜惊醒了!终于不再因为担心失去害怕失去而惶惶不可终日了!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总是在不断地得到，不断地失去，得到了，也许是你不想要的、厌恶的，譬如我的绰号“无牙”，但不一定就是坏事;失去了，也许是你想留的、珍贵的，譬如我的绝配“真牙”，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得亦欣然，失亦泰然，人生路长，笑对无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