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翼伏励
老宋在平台上坐了很久,在秋天,钢平台已经很凉,等老宋感觉到凉得受不了时,思绪停止了,慢慢地起身,慢慢地活动活动已经僵硬的整个身体,他的身体现在就是这样,只要坐一会儿,就会僵硬。
老宋蹒跚地回到厂门口办公大楼前,犹豫了一下,大楼前几乎没有人,显得没有生气,但他还是又进了办公大楼。
在大楼里办面审的人都走了,在走廊里已经很少有人,他看了几个屋,有的有人,有的没有人,有办公的,也是死气沉沉的。
他发现了安监处的牌子,已经不在原来的屋子了,他敲敲门,不等回应就走了进去。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女的,岁数不大,在微机前操作着什么,一个是小年轻男的,正半躺在沙发上吐烟圈,两腿搭在茶几上,惬意地抖动着。
年轻小伙子见来了人,并没有起身,只是把腿从茶几上拿下来,弹了一下烟灰,看着老宋。
老宋不认识这俩人,已经离开厂子近20年了,不认识很正常。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微机旁边,想看看仍然在操作的女办事员在操作什么?原来是在打游戏。
这时候,小年轻男的说话了:“你有什么事?”
老宋笑了笑,说:“没有啥事。”
小伙似乎有些警觉,把烟掐了,站起来了,问:“没有事到安监处来干什么?”
老宋故意说:“啊,这是安监处?”
女办事员也停止了操作,关上了微机,说:“我以为你要领什么东西呢,可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像是临时工呀?”
小伙子更警觉了,声音有些严厉,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宋还是笑呵呵地说:“就是随便看看。”
小伙子还是不依不饶,更严厉地继续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可没有等老宋回答,又说:“噢,你是来面审的吧?没有走,顺便溜达溜达?”
老宋说:“答对了,给100分。”
两个年轻人笑了,都说:“老同志还挺幽默。”
小伙子问:“老同志原来在哪个部门?”
老宋说:“就在安监处。”
两个人愣了一下,小伙子问:“你贵姓?”
老宋说:“贵不敢当,免贵姓宋。”
小伙子说:“哎呀,老同志来了,我们不认识,来,坐一下。”
把老宋让到沙发上坐。
老宋说:“谢谢。”坐下后又说,“不奇怪,我都离开厂快20年了。”
小伙子说:“怪不得。”
老宋问:“现在安监处都有哪些工作?”
小伙子说:“怎么说呢,还是过去那老一套呗,就是人少了,干不过来,挑紧要的干呗。”
老宋问:“现在有几个人?”
小伙子说:“三个,处长去外边办事去了。”
老宋问:“谁是处长?”
小伙子说:“王平,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老宋说:“认识,我叫宋有来,给他带个好。”
小伙子答应了下来,感觉对宋有来似乎有印象,又似乎没有印象,差不多20年前的老同志,只能是听说,印象当然不会太深。
老宋尔后起身说:“我得走了,不耽误你们的工作。”
老宋又信步走到厂领导办公区,几个屋子都没有人,只有一个屋里吵吵把火的。屋门没有关,老宋探头看了一下,是现在的吴厂长,在跟几个车间的人吵吵,见来了人,都不吵吵了,车间的人也走了。
吴厂长看是老宋,咧着嘴嘲笑着说:“呦,还没有死哪?听说不是病得挺重吗?怎么还没有死?”
老宋也反唇笑着说:“苟延残喘呗,你这鸡巴样的都当厂长了,我死也不瞑目呀。”
吴厂长说:“干什么来了?又是来提合理化建议的吧?”
老宋说:“不是,没有人听,提什么提,等有人听了再提。”
吴厂长说:“还是那鸡巴样,没有多少文化,还装逼说隐语,等你死了,真就不是人了。”
老宋说:“人分三六九等,上天堂当然不是人了,只能当神仙,不像有的人,早早地下了地狱,就是想做鬼。”
两个人正斗嘴呢,来人了,不得不停下来。
老宋说:“不耽误你办鬼事了,我来是想告诉你,这个厂子我已经买下来了,你就别打歪主意了。”
说完,走了。
吴厂长还要回几句,可来人了,而且突然电话铃响了,是邢局长的电话。
邢局长在电话里说了一些事,后来说到宋有来,说宋有来可是个宝贝,但身体不好,不知道近来如何?厂子应当关心退休的老同志,不能说他们就没有用了。
吴厂长有些震惊!宋有来说是来告诉他,把厂子买下来了,这可能吗?真的假的?很长时间邢局长都不来电话了,怎么突然来了个这样的电话?还说宋有来是宝贝,难道他真有买下厂子的可能?
邢局长早就不在职位了,但因为资格和身份的特殊,没有彻底地回家,还留在局里做巡视员,仍然可以指导基层的工作,那次跟老宋谈话后,邢局长极尽能事,工作还是很有成绩的,但毕竟不能解决国企经营困难的全部问题,就像这个厂,一直很糟。
老宋出厂往家来,他没有做公交车,而是沿着另外一条路往家走。他为什么来厂时没有坐出租车?回家时也没有坐出租车?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来重温跟厂子的感情。
10月的秋天,满目苍黄,嗖嗖的凉风,掀起老沈的衣襟,钻进衣服里,老沈不以为然,仍然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脑海里翻腾着这一辈子所经历的事情……
他平时就很纳闷,有说性格决定一切的,这似乎不可能?可还有更准确的解释吗?
他还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他真纳闷,为什么自己总会经历一些不顺利的事情呢?真的是自己的性格所致,还是什么原因呢?
他在小学3年级以前都很顺利,到了4年级,属高年级了,女班主任丁老师,换作了男班主任孙老师。
嚯,这个男老师,长得真吓人!
个稍高,但太瘦了,好像一把都能掐过来,关键是那张脸,不但黑,还疙瘩溜秋的,看上去不仅牙碜,那长相简直可怕极了!
如眼睛鼓鼓着,鼻子塌塌着,嘴还挺大,由于瘦,脸庞像刀削一样的整整齐齐,就像一个稍有点肉的死人脑瓜骨,还是长脸,头发还是又硬、又乱的向上竖竖着那个样子,还爱穿肥大的黑衣服,又是短的那种,好家伙,风一吹,衣服随风摇摆,露着长细脖和细脚脖子,真像一个死人幌子!
不怪说人不可貌相,这个男老师可了不得,人长得丑应该自卑、不自信,可他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挺着胸膛,说话“嘎嘎”的,而且对别的老师都瞧不起。
教学可是有一套,语文、数学、音乐、图画等,样样精通,老宋这个班,原来是同年级6个班中学习最差的,却在几个月后变成了最好的。
老宋是中队长,被这个孙老师调教得成了半拉老师,因为后来孙老师除了授课外,对班里的其它事情,基本什么都不管了。
如一早,学生须提前40分钟到校,由老宋组织自习,老宋每天都得用小黑板,自拟5道数字和字题考试题,前20分钟划定自习范围,后20分钟,学生必须清理掉桌面上的各种东西,只留一张纸,还有笔,小黑板一翻过来就开始考试,判卷由老宋负责。
如校内和校外的各种活动,都是由老宋组织,有了问题,也是由他来处理,孙老师不管,就是老师家访的事儿,也是老宋代替老师进行。
后来,老宋也学会管理升级了,把一部分权力下放给小队长,如判作业、判自习考试、判每天必须写的日记,还有检查个人纪律、卫生以及各种活动情况,等等。
应当说,老宋也因此得到了很大的锻炼,对成年后的所作所为,有一定的有益影响。
但通过一件事,老宋身落千丈,遭到孙老师残酷地报复!
班里还有一个姓张的副中队长,是女生,由于能力问题,管事很少,是孙老师后提拔的,意图为何?其实谁都能看出来,还有一个姓王的学习委员,也是女生,俩人是同桌。
学校当时是全天课,每天下午都有一节是自习课,也由老宋组织,老师如果来看看,总是坐在这两个女生中间调情,什么话都敢说,不但影响课堂秩序,也不雅观,孙老师有时还有动作,弄得俩女生经常“嘎嘎”地笑。
那时的学生凳子是长条的,孙老师挤在中间,仨人还经常嬉笑厮打,把同学们气得愤愤的,但敢怒不敢言,只能跟老宋诉苦,让老宋管。
老宋当然也看不惯,早就想管,但不知道怎样管才能有效果,因为老师很厉害,轻描淡写地提出来是没有用的。
有一天,老宋决定采用一个郑重其事的办法,在黑板上写上:孙老师,我和同学们对您这种做法(略,指跟那两个女生的做法)很有意见,请您改正。
老宋那时毕竟是小孩,以为这个办法动静大,老师肯定不得不改正。
改正虽然是实现了,但老师是暴跳如雷!大骂老宋是胆大包天,骑在他头顶上拉屎,虽然没有撤掉他的中队长,但剥夺了他的大部分权力,连报到学校4年级以后能升大队干部的资格都给拿掉了,一直到6年级毕业,老师的做法就是不整死你,但让你遭罪。
举个例子,如有一次,老宋的日记写了一首诗,姓杨的小队长判了95分,并使劲宣传,赞扬写得好。老师知道了,说让他看看,结果改成59分,说写的什么破玩意,还把日记本摔在地上,碾了几脚!
没有剥夺的权力,是为了让老宋继续干别人干不了的活儿,老师仍然落得一些清闲。但好事老宋是甭想了,如原来年年是三好或五好学生,还是出席区里和市里的,以后没有一回是。如学校有时组织学生去旅游,老师也不让他去,说他是刺头,怕出事,其实就是打击报复。
这个孙老师是师范学校刚毕业的,因为人长得丑,对象很不好搞,又因为女生比男士发育得早,特别是在那时候,大都上学晚,有的女生已经很像大姑娘了,按现在的话说,孙老师其实就是在调戏女生,进行性骚扰。但老宋当年并没有把这事告诉父母,如果父母知道了,经过上告说理,孙老师肯定会身败名裂。
老宋虽然自己也有反抗,但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有一次,老宋竟气得在黑板上写了一首诗:可恨老天太不良,为何不让姓张王,站在人前小三辈,姓儿也比姓孙强。
老宋当然也知道,写这个是没有太大的作用的,只是为了解解气。
果然,孙老师更变本加厉地迫害他了,但同学们也有了解气的出气处,在课间玩耍时,经常把这当做打油诗,不断地唱诵,当然,这首诗并不是老宋创作的,是拾人牙慧的利用。
在中学读书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老宋升初中后,当的是学习委员,需要写“教室日记”,也就是需要把每天发生的主要情况都记录在案,包括纪律情况。
有些事情其实是很难办的,如“教室日记”如实地记录,对一些爱闹的同学,会事事记录在案,如一点不记,也不现实,为此,老宋很犯愁。他采取的办法是,特别突出的事情记一记,一般的事情不记,尽管如此,爱闹的同学还是对他有意见,在课余时间,找茬报复他,使他很苦恼。
毕竟是在少年时期,待人处事谁都免不了幼稚,为了搞好同学关系,老宋后来特意采取了,在课堂上有时也闹一闹的办法,给同学们看看,我不是专打小报告的人,跟他们是一样的。
果然,同学们都因此非常拥戴他,同他都成了好朋友,但老师不干了,因为老宋一闹,效应可就不一般了,班里可就不好管理了。
为了打击老宋这种做法,给他难堪和惩罚,让他改正扭转,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就经常采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整治。如在老宋也闹、注意力不集中时,就突然提问他,但没承想,怎么提问都是回答如流100分,而别的闹的同学就不行了,每每提问都是0分。
时间长了,老师们背后有议论,纳闷老宋的应急能力?
老师都集中在几个大教研室办公,每个教研室足有20多个老师,高年组的一个李老师听说了此事,并不信服,说他有机会要会一会这个老宋,刹一刹他的锐气。
果然有机会了,有一天,正好是李老师负责全校学生纪律检查值日,在课间,就戴上值日袖章,特意去老宋的班级附近晃悠,正好抓住了,尚可称为犯纪律的老宋的把柄,把他拽到了教研室。
李老师是故意要整一整老宋的,所以开始了表演,给好多老师看。
他首先训练了一阵老宋,一会让立正,一会让稍息,老师们看后都哈哈大笑!
然后开始训斥,态度极其严厉,不仅是批评,还有挖苦、讥讽、嘲笑,引得老师们不断地大笑!
说累了,得喝点水,这时老宋说话了。
老宋说:“李老师挺辛苦呀,趁你累了喝水时,我能不能也说一说?”
李老师边喝水边说:“你当然可以说一说。”
老宋说:“那先得谢谢李老师给学生讲话的机会,并不是每一个老师,都能像李老师这样通情达理的,所以我先谢谢。”
此话一出,好多老师“咦”了一声,立刻感到,似乎将有异样的气氛发生。
果然,听老宋口气一变,说道:“老师确实有教育好学生的责任,怎样教育?其实应该有个正确的方法,什么是正确的方法?其实,李老师当然比我这个当学生的清楚。比如说军训,应该在操场上等特定的场合进行,还应该由体育老师或请解放军叔叔来指导,但李老师给我来这么一段训练是什么意思?地点选得可能不对吧?教研室应该不是搞军训的地方吧?”
李老师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学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正在喝水的动作停住了,而且还呛着了,突然愣在了那里!
好多老师这回也笑不出来了,也都愣住了,空气中有“咦”、“嚯”的惊讶声发出!
只听老宋继续说道:“除了军训,在教育学生的其它方面,也都应该有正确的方法,如批评,甚至于是严厉的批评,有时都是必要的,但挖苦、讥讽、嘲笑,是一个老师应该做的吗?”
听到这里,李老师的脸,“腾”地红起来,虽然是老师,但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和理由,为自己辩白。
而围观的老师们,开始窃窃私语。
老宋又继续说:“让我来告诉在场的各位老师,我犯了什么错误。在课间时间,我跟一个男同学推推搡搡地闹着玩,嘴里确实说了一些脏话,虽然不应该、不对,但毕竟是闹着玩,不是真打架。做为老师,可以进行批评教育,告诉我们,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不能说脏话。可李老师做了什么呢?就像黄鼠狼抓小鸡一样,把我拖到这里,关于我所谓的错误事实,一点都没有提,只是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拍桌子,瞪眼睛,这是在干什么?是一个老师应该做的吗?所以我宣布,对我来讲,他不够一个老师的资格,现在我不承认我们是师生关系,而且,我保留到校领导和教育局申辩和上告的权力!”
说完,老宋走了,不辞而别!
老宋走后,教研室里静悄悄的,所有老师都张着嘴,愕然着,反应不过来!
李老师则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面色惨白,眼神呆滞,汗珠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过后,老师们当然有议论,说宋有来这个学生可了不得,将来出息了,会是相当的了得,如果学坏了,也是相当的了得!
李老师过了不知所措期,想想后果很严重,就主动地找校领导,说明自己的理由。
校领导当然也听说了此事,对李老师,对宋有来,虽然都是不置可否,但班里已报到学校的,宋有来当大队干部的资格又被拿掉了。
在那时候,班里还正在开始物色和发展团员,有好几个老师告诉他,不要闹,要好好地表现,团员肯定就是他的了,但通过这件事,团员的事也没有影了。
他下乡后,也经历了一个惊险之事。
老宋修梯田搬大石头伤了腰,老农和知青们用牛车,把他送到了公社卫生所就医,可找不着医生,那一阵,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值班的人说,什么药也没有,所以没有办法看病。
大伙都来气了,老宋也气得咬牙爬了起来,在处方签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此所真糟糕,无医无有药,患者忍痛苦,所长一旁笑。
在那时候,看病是不用花钱的,知青们也曾在之前去过,确实是经常无医生看病和没有药,可能是公社缺钱造成的,当然也有管理不好的问题,知青们很有意见。这一次,老宋的腰伤得很厉害,疼得也很厉害,见卫生所还是那个屌样,当然来气,所以,老宋就随手写了一首打油诗,也就是顺便有感而发而已。
但卫生所不干了,说没有医生和没有药是事实,但怎么能说“所长一旁笑”呢?告状到公社领导。
公社领导也来气了,本来就对知青很多的做法不满,对财政困难处处捉襟见肘而窝火,见知青又来这一套,就决定拿老宋当一个典型,“开刀问斩”!
为了做得理由更充分一些,公社派人到老宋原学校、派出所、街道进行外调,如果发现家庭成分高等可利用的情况,就会进一步大做文章。可是见老宋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其它方面不但没有污点,其父母在各方面,还都显示是个在政治上相当进步和可靠的家庭,最后也就轻描淡写地说一说拉倒了,使老宋躲过了一劫。
在原来那个厂,跟“电焊帮”的交集,也应该算一劫,虽然没有造成太大的闪失,但还是有损失的,他后来听说了,小高后来被“电焊帮”里一个当官的糟蹋了。
到这个厂的劫数,就是在外调时发生的那个事,虽然后来当了副处长,很多事也仍然是不顺利的,如合理化建议提了很多年,领导不但不听,还反感,就连邢局长当初都反感。
还有一个事,也值得说一说,因为挺有趣,就是当年力主批判老宋的郑副书记。
有一次,老宋在星期天去街里办事,中午在饭店吃点饭,就自己一个人,只要了两个菜,一个是喜欢吃的干煸牛肉丝,一个是肉片冬笋,当然也准备喝点酒,休息日嘛,事也办完了,轻松轻松。可在等菜上来时,饭店门口来了一个老头,哈着腰,通过玻璃窗往饭店里面望,而且是反复地张望。
老宋正好坐在距饭店门口第二趟桌子,而且是脸朝外,看到老头的动作感到很奇怪,就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个老头,突然,他发现竟是郑书记!
老宋就赶紧起身,拉开饭店门,到了外边,说:“这不是郑书记吗?往饭店里看什么呢?”
这是当年之后多年的事儿,郑副书记早已变成了正职,但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郑书记已经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但穿戴还挺讲究,看到老宋并不惊讶,说:“我想吃点饭,看人多不多?”也可能他早就看见老宋了,进不进饭店正在犹豫?
老宋说:“那就进来吃吧,正好我们一块吃。”
郑书记没有拒绝,进了饭店,被老宋让到和自己一个桌子坐下了。
郑书记问:“还有谁?”
老宋说:“没有旁人,就我一个人。”
又说:“我已经要了俩菜,还没有上来,一个是干煸牛肉丝,一个是肉片冬笋,笋还行,干煸牛肉丝恐怕您咬不动,您再点俩菜。”
郑书记说:“不用了,能咬动,两个人俩菜够了。”
老宋说:“这个饭店叫杭州饭店,招牌菜是西湖醋鱼,咱们就尝尝他的招牌菜吧。”
然后喊来服务员,加了一个西湖醋鱼,然后在翻菜谱,看再加一个什么菜好?
郑书记说:“不用加了,本来俩菜就够了,吃饭时再来一个汤就行。”
老宋说:“别客气,您退休了,偶然碰到真不容易,哪能马马虎虎的。”
郑书记说:“那就再来个酸菜粉,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老宋说:“我们东北人都爱吃酸菜粉,现在已经深秋了,这时候吃味道特别正,行。”
郑书记说:“那就妥了,就这4个菜。”
老宋说:“好,等吃饭时再来个汤。”
然后又喊来服务员,又加了一个酸菜粉。
一会儿,菜陆续上来了,老宋又问郑书记,喜欢喝白的还是啤的?
郑书记说:“4个菜,都是下酒的菜,不喝点酒不是那么回事,就喝点白的吧。”
老宋要来酒单,递给郑书记,问:“那您看喝点什么酒?”
看得出来,郑书记刚开始有些拘谨,慢慢的有些放开了,接过酒单看了一下,然后爽快地说:“半斤装52度的千山老窖来一瓶。”
老宋也看出了郑书记的神情变化,问:“两个人喝半斤是不是少点?”
郑书记说:“你能喝多少?”
老宋说:“我酒量不大,我是怕您不尽兴。”
郑书记说:“那半斤就够了,最后再喝点啤的。”
老宋说:“那好吧。”
就要来了酒,打开,给郑书记的酒杯满上,当然不是大酒杯,是装不了一两的小酒杯,然后自己也满上,这时候菜也上齐了。
还没有等老宋先祝酒,郑书记先发话了:“咱俩还是第一次在一起单独喝酒,先走一个,但喝三分之一,我岁数大了,不能全干。”
老宋见郑书记放开了,也需要把气氛搞得活跃一些,就故意用声音表示严肃又庄重,说:“遵命。”
喝完后,俩人哈哈笑起来,老宋也是喝一杯的三分之一。
然后是郑书记先说话:“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吃饭?”
老宋说:“我到街里办点事,办完了,正好到中午了,就随便吃点饭。”
郑书记说:“我也是,我在外边望是看人多不多?这家饭店挺火,人挺多,又是中午,没想到会看到了你,我正犹豫进不进来呢,结果你把我拽进来了。”
老宋说:“老领导嘛,已经退休回家了,偶然遇到非常不容易,哪能不打招呼。”
郑书记说:“因为当年那个事,你不恨我?”
老宋没有想到郑书记能提这个事,但也得正面回应,就说:“实事求是地讲,即使在当时,恨也谈不上,怨是多少有一些的,但过去那么多年了,早就释然了。”
郑书记追问:“这是真的?”
老宋笑了,说:“真的,人不但需要经常反省,更需要善于自我检讨,我当年所说的话,虽然没有错,但确实有个方法对不对的问题,只埋怨别人反应过激,不检讨自己是不行的。”
郑书记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酒,点点头说:“唉,真的对不住你,那时对你不了解,现在想来真的对不住你,特别是你刚才那一番话,说得相当有水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这样的胸怀的。”
老宋说:“不存在对不住,您那时是正常工作,是履行领导责任,很正常嘛。”
郑书记说:“你说的要善于自我检讨,我是有共鸣的,不能说我什么事都管得不对,但有些事现在想来,确实做得不对。如对你的事情,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找你谈谈话,首先应该肯定和表扬你敢于认真负责的革命精神,其次是应该向你明确指出来,不管说什么话,应当考虑场合。如你所说,确实有个方法的问题,帮助你尽快地更成熟起来,而不是什么都不考虑,必须先严肃批判再说。”
老宋真的没有想到,郑书记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有些感动,说:“老领导要是这么说,让我重新认识了老领导,我更加需要自我检讨了。”
郑书记说:“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这种自知之明的,出了事,不去检讨自己,总爱埋怨别人,所以进步就差。不过听你说话,你刚才对我的认识,跟以前是不一样的吧?”
老宋说:“实事求是地讲,是不一样,没想到老领导这么通情达理。”
郑书记笑了,说:“看起来,我当年的情景就是给人严肃、严厉的印象,不是通情达理的?”
老宋说:“还是实事求是地讲,领导嘛,不可能不给别人既严肃、又严厉的印象,讲原则嘛,至于是否通情达理,跟无法跟领导具体相处有关系。比如说在一个班组干活的工友,朝夕相处,就知道他的具体为人了,而对上级领导,当然就无法详细了解了。”
郑书记说:“这个道理是存在的,你到安监处后,虽然我们有接触,在接待上级领导时,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但单独的交流不存在,所以,相互都是不甚了解的。但做为领导层,下面的情况还是会向上面汇总的,对你还是能够有一些了解的,所以,对你也有个逐渐的新认识过程。”
老宋说:“是吗?我给领导的新认识是不是很糟?”
郑书记说:“不是,但对你的新认识有两个方面:一是,你确实是个很有政治理论水平的人,业务等各种能力也很突出。二是,也很令人讨厌,老觉得自己是个明白人,老是提合理化建议。”
老宋苦笑了一下,说:“谢谢老领导直言,人都有长处和短处,爱建言,即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短处,我自己很清楚,就是扳不住,总觉得责任心应该是第一位的。”
郑书记说:“你关于长处和短处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但因此发生交集的人,也有对错的问题,当时我就认为,严肃批判是对的,但后来,通过逐渐地了解你,又逐渐地认识到,当初对你有些过分严厉。”
老宋没有想到郑书记反复谈这个问题,就说:“老领导不要想太多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真的已经释然了。”
郑书记说:“人老了,爱回想过去的事情,现在说一说无所谓,高级档案还有解密的时候呢,何况是我们企业里的小事。我们偶然遇到不容易,我尽管也有反省,但遇不到你,我是不会专找你说的,遇到了,就把我这些年的反省说一说。”
说到这儿,郑书记主动举起被老宋又满上的杯,俩人分别又喝了一口,郑书记还点上了烟,是中华牌香烟,问老宋抽不抽?
老宋说习惯抽自己的烟,说着掏出来也点上了,是一般的牌子,俩人都把烟放在了桌子上。
老宋确实只习惯抽自己的烟,到车间安全巡视或检查时,哪个车间主任都有招待上级人员的好烟,可老宋从来不抽。如有时候厂搞综合大检查,车间办公室坐了一圈厂部人员,车间主任把好烟拿出来,除了老宋外,没有一个人拒绝抽,唯独老宋只抽自己的烟,老宋知道有几个机关处长,从来没有看到他们兜里有什么烟,但却走到哪儿,抽到哪儿。
还是郑书记先说话题,说:“当初,你是厂部培养后续干部的第一人选,你自己知道吗?”
老宋说:“实事求是地讲,我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当然不知道,但后来知道一些。”
郑书记说:“你总爱说实事求是,我爱听,说明你这个人真诚,有人在后来向你说了什么吧?”
老宋说:“是一个外厂姓胡的同学告诉我的,他的老丈人是咱们厂组干部伊部长,现也早已经退休了,是在前年才说的,也不算犯原则性错误,说我曾是厂部培养后续干部的第一人选。”
郑书记说:“分什么事,有些事一辈子都不能说,这样的事说说无妨。当时,最赏识你的是党委书记殷桂堂,其他厂领导也都很赏识你,唯有我当时认为原则性很重要,非要坚持批判,因为我刚来厂子,不了解你,也有在部队待过的缘故。”
说到这儿,郑书记叹了口气,继续说:“党委当时定下的调子是,批判一下就拉倒,对你的成熟有好处,并不影响对你的培养,但事实上不可能没有影响。如群众对你的看法,特别是对你个人的影响很大,你所以提出不在专案组干了,主动申请回管工班。”
老宋笑了,说:“我确实闹情绪了,对政治上的要求进步一下子灰了心,现在想来还是政治上不成熟。”
郑书记说:“你能够自觉地自我检讨很难得,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是我的自我检讨,埋没了一个好同志,对你个人,对厂子都是损失。”
老宋说:“对厂子没有什么损失。”
郑书记说:“不对,不但有损失,而且损失很大。我刚才说了,你经常提合理化建议很令人反感,但那是过去的认识了,后来,特别是现在,才感觉到,你当初所提的很多合理化建议是多么的重要,人都有认识的过程,现在我这样认识了,所以,今天才推心置腹地跟你说这些。”
老宋突然感到郑书记太真诚了,有必要安抚一下老领导,就说:“我为什么刚才说,需要重新认识老领导,老领导确实是高风亮节,一般的领导,是不会跟我这么推心置腹的,我很感动,也很感谢。”
郑书记说:“我已经退休5年了,现在想来,一直没有提你为中层干部是个遗憾,不知现在你提没提?”
老宋说:“没有。”
郑书记说:“真是太遗憾了,看起来我有必要跟小苑(此时的党委书记)说说你的情况,应当把你提起来,不仅是因为你有部门的业务能力,提起来对整个厂子也有好处。”
老宋说:“更得谢谢老领导了,但千万别去说,别把人家弄愣了,还以为这里有什么套头事呢。”
郑书记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关’,有利也有弊,领导层流动太频繁,不利于对厂子情况的了解和发展,我前后在厂子待了20年,是有发言权的,说一说还是有必要的。”
郑书记还说:“不仅是提你为中层干部需要说一说,就我现在反思的全面情况来说,也需要跟现在的厂领导说一说,你提了那么多合理化建议,我们为什么老是反感?看来对国企如何改革,确实有应该再进一步认真思考的必要。”
老宋最后有些受到震动,他原只对邢局长有一定的佩服,对其他的厂领导是不屑的,没有想到,郑书记的思想境界也是让人佩服的。他在后来与邢局长的对话中,本想说说这件事,但那天没有说,因为在他被提副处长之后,厂领导虽然有些许的变化,但变化并不大,郑书记是经过思想沉淀才产生新认识的,而在职的厂领导并没有太大的改观。
这个时间段是在1993年,老宋在1995年才被提为副处长,这里有没有郑书记找苑书记说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有些事情确实让老宋莫名其妙?
老宋是1983年到安监处的,很快就成为了业务骨干,安监处有10个人,但什么活基本都是从他这儿出。
如安监处搬到4楼的时候,从东楼梯上到4楼往右拐,只有两个大房间,一个房间能有100多平方米,在别的楼层时,安监处有时有2个小房间,有时有3个小房间,到4楼时,变成在一个大房间集中办公了。
最里面的房间是企管办办公室,他们上下楼来回走,都要经过安监处,能看到安监处业务的操办情况,当然,他们也经常在安监处坐一会儿,对安监处的情况很了解。企管办有个范主任,有一天在安监处竟说:“我发现你们安监处就玩宋有来一个人,是怎么回事?”范主任这个人是有名的“直筒子”,敢说实话。
后来范主任调走了,企管办新调来一个李主任,他对安监处的状况也很惊讶,但他不像范主任那样口无遮拦,而是策略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为老宋鸣不平。
安监处的处长原来姓刘,还是机关三的党支部书记,可老宋入党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大以前产生的问题就不用说了,就在安监处的表现来说,老宋早就应该解决了入党的问题。为此,党小组长王师傅气得有一次跟老宋说:“有些事情按组织原则本应该不跟你说,但实在太气人了,不得不跟你说。我跟刘处长曾经有多次谈话,说小宋工作干得这么好,是给谁干的?不是给你处长干的吗?组织问题为什么就不能解决呢?你又是处长,又是支部书记,多好的条件,怎么就解决不了呢?可处长从来不吱声。有一次我急了,问他,你为什么就不说为什么呢?这回刘处长说话了,说‘这年头哪有管这事的’。” 这件事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在改革开放以后,有些领导干部的思想境界确实变了。
企管办李主任来后,机关三党支部改选,由他担任了支部书记,是他主动多方面做工作,才解决了老宋的入党问题。
安监处最多的时候10多个人,曾经变成了“五官科”,老刘处长二线了,把劳资处刘处长调来当一把手,把运输公司王经理调来当二把手,把工会郭副主席调来当三把手,原来还有个刘副处长,是四把手,加上老刘处长就是“五官科”了。
郭副处长曾经跟老宋说:“干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安监处怎么是这么个状态?就玩你一个人?我在工会就分管安全工作,虽然跟你们常打交道,但也不知道安监处是这个状态,这不行,我需要向厂领导反映这个情况。”
老宋说:“用不着,我当不当处长真的无所谓,我干的是良心活。”
然而,在提老宋为副处长之前,有几件事确实让老宋莫名不已。如有一天,在一次小范围的厂综合工作业务会上,党委闫书记竟公开讲,大家的工作应该向安监处宋有来学习,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当时老宋也在场,真的感到莫名其妙!?
有一次在全厂干部大会上,苑(原来是党委书记,后来党、政一把手,再后来只任厂长一职)厂长也突然对老宋大加表扬,弄得老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别的场合,也有厂领导对老宋大加赞扬的时候,虽然有时老宋不在场,他也知道,因为每次都有人问老宋:“怎么个情况?为什么厂领导最近老表扬你?”老宋当然无法解释。
紧接着不久,老宋就被提副处长了,是不是跟郑书记有关系?不得而知,是不是郭副处长真的跟厂领导谈了?也是不得而知。新来的一把手刘处长,跟原来的老刘处长不一样,非常赏识老宋,没少为老宋飘扬,有没有关系也是不得而知。
那天,俩人把酒竟喝到近天黑,后面当然也喝了啤酒,足喝了6个小时,还当然不只是唠老宋的事儿,也唠了很多厂子其它的事儿。最后是老宋不主张喝了,说老领导岁数大了,还是别喝了,虽然郑书记同意不喝了,但谈兴还很浓,可能是因为退休在家有些寂寞,遇到厂子里的人,又能推心置腹地唠到一块,才“把酒千杯少”,那天晚上,是老宋打车把郑书记送回家去的。
前面说了,在老宋身上发生的故事很多,不仅是有工厂里的,在学校里、在下乡期间、在社会上,都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但本故事主要是讲国企改革的事儿,不宜把老宋的故事都一一道来,但在上面又说了一些,为的是让读者能更全面地来了解老宋这个人。
下面就书归正传,还是来说说有关国企改革的事儿。
关于建现代化企业制度,老宋曾非常郑重地提出过一个意见书,建议厂子向上级打个报告,把厂子改造成有限责任公司,厂的职工都参股。那时候,邢厂长已经调走了,厂子已经出现亏损,职工等相关方面参股后,好处多多,最起码筹措了一部分资金,对厂子已经资金不足很有帮助。可厂领导根本就听不进去,说上级让干啥再干啥,没有必要建什么有限责任公司。
还有多种经营的事儿,有一段时间,主管局要求各基层厂要主动开展好多种经营工作,老宋也建议了一些多种经营项目,可厂领导却说,哪有钱搞?不是建了两个小轧钢厂嘛,能搞好就不错了。
关于两个小轧钢厂缺资金的问题,老宋建议,赶快把海边的旅游点、两条远洋捕鱼船、两个虾场卖了,腾出资金支持主业和轧钢厂的建设及运转。当年,邢厂长主张的这几个副业确实都搞了,规模还挺大,但毕竟是无益于厂子的正常经营,厂子不亏损倒无所谓,亏损了还得拿资金搞那些东西,就是本末倒置了,卖掉可以腾出很多钱。可厂领导就是不听,结果,主业、轧钢厂、那几个副业,都是举步艰难。
这样的事太多了,老宋回想着,越想越气,后来就不再想了,因为已经没有用了,不过有一个奇怪的事情,曾让老宋一直琢磨不透?当然,现在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是他跟吴厂长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