羑河纪事三三一
历史给秩序重建以启示
文生
老明陪黄教授到村里和老文聊。
之前老文到玉米地里砍了几根玉米杆儿，然后切成段儿，用来招待黄教授。农村的好东西就是一些土货，他和老明一样，也准备了些土货，他想黄教授在城里也不缺这样的东西，就是个心意。
果然黄教授非常高兴，说多少年没有嚼过这样的东西了，原来这玉米杆儿是甜的，没结玉米或玉米结的很少的玉米杆儿才是甜的。黄教授小时候在农村长大，有过在玉米地里嚼甜玉米杆儿的经历，因为那时还是人民公社时期，土地是集体的，庄稼也是集体的，只能在玉米地偷偷摸摸的嚼，现在想来还有刺激感。
嚼着甜玉米杆儿，黄教授说，上回在你这儿请教，收获很多。
老文说，不敢当，不敢当。
黄教授说，你给了我们思路，要有大历史观。
老文说，大历史观早就有人提了。
黄教授说，对学生们来说，老师讲的和书上写的感觉不一样。
老文说，教授课讲的好。
黄教授说，大历史观说的长期看历史，我们将这个拓展起来，用大历史观看中外历史，学生们的毕业论文水平提高和实在了不少。
老文说，讲好历史就能把握好现在。讲大历史观的书有那些？
黄教授说，《大国的兴衰》是其一。
老文说，俺看过。一是过于扩张。二是统治者沉于享乐。三是科技没有跟上。四是产业空心化。
黄教授说，这是一般化的结论。
老文说，哦。
黄教授说，讲历史，前提是正名。老明和你提过吧？现在有一种说法，中国自秦以降，为中央专制体制。
老文说，教授你认为呢？
黄教授说，我给学生讲的是教科书上的说法。
老文说，有时候事情明明白白的，有人忽悠一下就看不清了。
黄教授说，也不能说是忽悠。你的意思是封建专制社会？
老文说，是的。在生产力水平底下时，中央力量小还可以维持，因为地方不容易形成挑战中央的势力。在生产力水平提高了后，中央力量就必须强大，才能维持封建王朝的生存。
黄教授说，你让我想想。
老文说，很多历史名词的含义不用我多说吧？藩属国是通用的说法，对这些国家要管控，历史上有都护府、干都司、宣慰司、将军府……
黄教授说，一句话提醒梦中人。是的。夏商周中央相对于各路诸侯是不大的，秦以降历代中央比藩属国大的多。
老文说，青铜下的封建，和铁器下的封建，是不一样的。
老明说，工业下的是殖民地，金融下的是盟国。
黄教授说，我去了一下纣王殿，说实在话，周朝也是赴人之危。
老文说，没有这个，商王朝也好不到那里，迟早要被取代。
黄教授说，为什么？因为酒林肉池导致的众多诸侯愤怒？
老文说，对。酒池肉林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呢？
老明说，商纣王残暴荒淫吧。
黄教授说，酒池肉林其实是用于祭祀神的。
老文说，商王都祭祀什么呢？
老明说，天帝及各代商王，重要行动之前也要进行祭祀。
黄教授说，几乎天天祭祀。
老文说，这样负担越到后来越重。
黄教授说，论语中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老文说，诸恶归之，反而将真正的原因掩盖了。
黄教授说，是的。
老文说，您讲讲。
黄教授说，商朝对祭祀特别重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为了祭天帝、敬鬼神、拜祖先。商朝对外战争特别多，所得财物和俘虏也是为了敬鬼神。
商汤王崛起时，第一件事是讨伐“不祀”的葛伯。祭祀是与神灵交流，谁来举行重大的祭祀仪式呢？按理来说是能与鬼神交流的神职人员，一般叫做大祭司或者巫师。
商朝建立后，连年大旱，商汤王在一个名叫桑林的地方举行祈雨仪式，这本来是大祭司主持的，但商汤王取代大祭司主持了祭祀仪式，史称“桑林祷雨”。这样此后的商王就成为政治领袖和祭司巫师之长的结合体。之后的中华大地上的最重要祭祀仪式由君王主持。
商王朝对祭祀活动极其重视。《礼记·表记》记载：“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商王无论干什么事都要先祭祀。与鬼神沟通的方式就是请巫师占卜，如把龟壳烧裂，巫师看纹路解释鬼神的意思，巫师把占卜的结果记录下来就是卜辞，卜辞刻到牛骨或龟甲上，于是形成了甲骨文。
商朝青铜业发达，但青铜器主要用于制作祭祀用品。
商朝的祭祀很血腥的，要杀人做祭品，一次小的祭祀可能会杀十人，大的祭祀甚至会杀掉上百人，这些人牲的来源一般的战俘和罪犯。人牲是把人当祭品以敬鬼神，人殉是陪葬主人，为墓主在阴间做侍卫，数量常常是五、十、三十、五十、七十不止。殷墟甲骨中常可见到“王其侑于小乙羌五人，王受佑”、“大乙伐十羌”、“大乙伐十羌又五”、“大乙伐三十羌”等等，这里的“伐”不是指讨伐，而是“以戈砍人头”的意思。
商朝的祭祀用牲的数量也多。举行一场常规的祭祀仪式，至少也得要杀几头马、牛、羊、鸡、猪等牲畜，多者几十头，最多时有三百头之巨！
商朝祭祀是商朝政权合法性的需要。王室的权力来自天帝赋予，也就是我们后来说的“君权神授”，商王通过祭祀牢牢把握住与天帝沟通的渠道，确保世俗权力的稳固和世袭。诸侯国通过贡献参加祭祀活动获得政权的合法性。
随着商王要祭祀的神越来越多，因为逝去的重要人物也会成为新神，加上做重要的事也要祭祀，规模越来越大，这样祭祀就成为商王朝沉重的负担，中央没有这样的实力，只能让各诸侯国出，这些财物储存起来就成为酒池肉林，各路诸侯还苦于献人。
老明说，《封神榜》上的神都是逝去的人物。历史上地方名人逝去后也会成为地方神，至少是土地神，原来根源在这里。
老文说，可以说，商代是被商代祭祀压跨的。
黄教授说，对的。
老文说，周王朝需要和商王朝做的不一样，开始对鬼神敬而远之，也就是不那么大办甚至不办了。
黄教授说，周王室疏离鬼神的同时强化信仰天帝，商朝的天帝统治一切，包括商王也要服从神，但周王自称周天子，代替上天管理人世，他的统治要符合天帝订立的道德标准。
老明说，原来皇帝称天之子，施政要有道，也脱胎于周人。
老文说，周人原来也是商人的一部分，应该也讲祭祀。
黄教授说，周朝人不用人来做祭品，用俑作人牲，减少牲畜做祭品，周朝的祭祀仪式更加规范和正式，形成了以等级为特色的祭祀制度。
老明说，商朝有没有办法与周一争高下？
老文说，改革祭祀仪式。
黄教授说，难。
老文说，是的。
老明说，商纣王没有这样的改革意识。
老文说，反对者众多。周边的诸候国不同意的多，尽管这些国家是受害者。
老明说，不能自我改革，那就只好汤武革命。
黄教授说，王国维说，殷周之变是巨大的。文化上周建立了周易思维。
老文说，其实周王朝取代商王朝是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如果写下来，不亚于《伯罗奔尼撒战争》。
黄教授说，周王朝将自己取代商的历史，还有商王朝的历史，抹的干干净净，司马迁时代已不可细说，诗经上有几首诗有所披露，还有一些古典文册的片言。如果不是上世纪初甲骨文意外被人发现，人们根本不知道还有甲骨文存在。
黄教授说，商周各有一邦小弟，有说法认为，前周时代与商朝后期处于同一时期。周代商是个长期的过程，周自称以德代商，这是不能大书特书的，只能一笔带过。
老明说，当时的条件也是不能细写的。战争是非常残酷的，血流漂杵。
老文说，那时的记录是语录体，还不是散文体。
黄教授说，待新地下出土新的《竹书纪年》吧，《竹书纪年》给了我们不一样的历史，传说三代禅让，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老明说，我们的历史是循环的，只有一个中心，如果多个中心，就会出现大国互相带着一邦小兄弟竞争。
老文说，是的。这方面还是教授讲讲吧。
黄教授说，部落形成族群，族群组成国家，国家有大有小，大的国家会和若干小国结成盟国。在欧洲是城邦，大城邦和若干小城邦组成盟国。大国、大城邦对于小国、小城帮是封建关系，不是现代意义上同盟国家关系。
老文说，是的。人类社会需要秩序，结盟规模越来越大。
黄教授说，古希腊城邦秩序是在两个最强大的城邦——雅典和斯巴达——的主导下构建的，先后形成了以斯巴达为核心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和以雅典为核心的提洛同盟。公元前431年爆发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导致斯巴达与雅典共同走向衰落。伯罗奔尼撒战争后不久，古希腊即被马其顿首领亚历山大征服，兴盛一时的城邦秩序就此终结。马其顿帝国征服希腊各城邦及波斯、埃及、小亚细亚和两河流域，建立了地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庞大帝国。
马其顿帝国解体后，罗马帝国建立。之后西亚及两河流域，亚述帝国、巴比伦帝国、波斯帝国、塞琉古帝国、安息帝国先后出现。在中亚地区，大月氏人建立了幅员辽阔的贵霜帝国。在东亚，秦汉以降王朝的中央集权封建制度的承继建立。这样，罗马帝国、安息帝国、贵霜帝国和秦汉帝国连成了一条横贯欧亚大陆的文明地带。
老文说，这些大帝国是怎样建立的？
黄教授说，三种模式。一，基于利益进行对外扩张而建立的。二，基于宗教扩张而建立的。三，基于帝国的安全，对周边国家、部族的征服和吸引而建立的。
老文说，这些帝国的经济基础是牧业和农业。
黄教授说，在这样的生产力情况下，帝国的控制呈现出从中心到边缘逐渐减弱的特征，当帝国控制某地的成本超过其可能带来的收益时，帝国往往会减弱乃至放弃对这一地区的控制。
老明说，中华的一些藩属国就是因为控制成本太高而失去的。
黄教授说，更多的藩属国是中华帝国内部失控而丢失的。
老文说，这些帝国建立的秩序有什么特点？
黄教授说，两方面。一，是一种区域秩序，以帝国的兴衰确定秩序是否运行。二，主要依靠战争的方式完成，和平方式是例外。
老文说，结局呢？
黄教授说，一，内乱导致解体。二，被其他帝国击败，四分五裂。三，动乱后重新恢复帝国秩序。
老明说，多次重新恢复帝国秩序唯中国。
老明说，帝国运行的基础。
黄教授说，首先，生产力发展水平是决定帝国兴衰的关键因素。青铜、铁器、蒸气等确定的秩序是不同的。其次，文明、宗教及制度建设发挥着重要作用。有先进的文明、宗教及制度，就能够在较长时间内延续帝国秩序；帝国分崩离析后还能恢复。没有来得及建立文明、宗教及制度，整个帝国很快分崩离析，成为短命的帝国。最后，统治者的素质以及关键决策也会对帝国兴衰产生重要影响。
老文说，我们建立了东方秩序，但实事求是的讲，世界秩序是西方建立的。
黄教授说，是的，西方国家大国之间的兴衰更替，推动着国际秩序不断演变。欧洲小国林立，经过多年混战，形成了若干大国带一邦小弟的模式，这些大国之间的矛盾以及宗教改革后各教派间的矛盾，引发了欧洲历史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三十年战争”。最终，参战各方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并实现停战。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可视为欧洲现代国际秩序建立的标志，该和约确立了现代国际关系的基本原则，包括以国际会议的形式解决争端、条约必须得到遵守等。《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确定了国家主权和主权平等的原则，主权是国家的属性，具有统一性、不可分割性和独立性，中世纪教会法规和神圣罗马帝国的世界主权论遭到否定。
均势逐渐成为维系欧洲现代秩序的主要制度。一国实力过于强大会对整个秩序构成颠覆性的破坏，荷兰、西班牙、英国、法国、普鲁士、俄国先后成为欧洲实力最强大的国家，主导了欧洲秩序的构建和演变。英国成为欧洲搅棍，谁强大就联合他国对付之。
文化方面，马克斯·韦伯提出，宗教改革后的新教伦理所蕴含的资本主义精神，推动了欧洲部分国家经济快速发展。
国家战略方面，只有能够依据“国情”和“世情”、制定出合理战略的国家，才可能实现成功崛起。德国的崛起与俾斯麦纵横捭阖实现国家统一与发展的战略密不可分。美国在19、20世纪成功崛起，一个重要原因也在于能够根据现实需要制定合理的外交战略。
工业文明才能构建的国际秩序，因为工业使市场全球化。
工业文明发端于西欧。现代国际秩序经历了从西欧秩序到欧洲秩序，再到世界秩序的演变。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大国兴衰是秩序演变的主要动力，战争是秩序演变的主要方式。也有冷战以“和平”的方式推动国际秩序的变革。
老文说，封建秩序一直延续到现在，比如说，有文明国家认为他国必须按自己的模式选举，并且选举结果不合自己的心愿就表示不承认，用这样那样的手段改变他国选举结果，这难道不是新的封建么？
老明说，而且这个文明国家还带着一帮小弟。
黄教授说，这个国际秩序需要改革。
老明说，传统文化也给了我们打造新秩序的观念，如协和万邦等。
老文说，现在如人类命运共同体等。
黄教授说，想不到咱们谈到了世界秩序的建立。历史给秩序重建以启示，这个题目很大，俺想再读读这方面的书，指导学生。
老文说，俺想听你解读一下《文明的冲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
黄教授说，俺回去重读之后再谈谈。现在咱们在村里边走边聊吧。
接下来一行人在村里边走边谈。
2024年9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