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豹子花梨木出世
鸡鸣三遍,窗外雾蒙蒙的,寒气逼人。山峦,田野,左邻右舍,都被白纱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苗寨垄里,花奉贤花秘书家,喜得贵子。窗棂有几个破洞,白雾,入室即逝。房间很暖和,简陋的木床躺着个女人。女人看上去漂亮,眼睛很有神,瞅着襁褓里的娃。娃,肉嘟嘟的在嚎:“嗯啊,嗯啊,嗯啊……”那架势,欲嚎破这苗寨垄里,告诉乡邻,花家娃出世了。
起早挑水的,摘菜的,虽被雾绕着,却听见了花家娃那声嘶力竭的哭声,知花家婆姨生了。中堂(湘西正屋中间厅堂)半掩着,雾气微寒,绕鬓浸润,清新袭面。丝丝团团的白雾,藕连丝飘,入门即消。
雾,好大的水雾,好浓的山雾,把个苗寨垄里裹得严严实实……
花秘书,昨日请了假,坐床沿,哄着娃。娃,对这位新爸爸丝毫没领情,“嗯啊,嗯啊”依旧哭个不停,欲告诉左邻右舍,我花公子就是不买父亲的账。
稳婆曾氏,四十上下,面如中秋,眉目清秀,坐中堂神龛下,瞅着门外的雾说:“今天又是个大晴天。”天渐渐亮了,她忙活了一晚,有些睏意。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丝丝袅袅,腾向天花板。作陪的凤仙(奉贤妹),见曾氏丽娜哈欠连连,劝她说:“曾姨(苗寨对女性长辈的尊称),你也忙活了一晚,现在她母子平安,你去房间歇歇,睡会儿!”
曾氏挪了挪高脚红漆板凳,起身客气道:“孩子那么哭,想必是饿了。这时香香(凤仙嫂子)还没奶水,去弄些糖水喂喂,能止哭的。上午雾散了,我去田塍山湾找副风药(苗寨土药名),让娘娘子(香香)洗个风药澡,喝些风药水,催催奶,让娃晚上就有奶水喝。那我就去睡会儿……”
凤仙见曾氏去了,自己也睏,但还是朝嫂子房间走。奉贤在床沿哄娃。香香头包一根新手帕,看着娃哭,心急如焚,见凤仙进屋,忙说:“孩子哭得让人揪心,咋办呀?”凤仙也心焦,没直接回答,朝哥哥问:“哥,家里红糖放哪?”奉贤侧身,指一青花瓷罐说:“昨天才买了一斤,还没放进去,等会儿你把它装罐里。”
凤仙朝哥手指方向瞅,青花瓷罐旁,没瞅到糖包包,又似乎有所悟,回头对哥说:“知道了,哥,你去把昨天买的红糖放桌上,等会我来装。”
奉贤从印有毛主席万岁的黄绿色帆布袋里,拿出一立体三角草纸包,放桌上,径去了茶塘(厨房)。凤仙隔着房喊:“哥,看妈妈把开水烧好了吗?等会儿,把开水瓶提过来。”
奉贤应了声“好”。且不说他去了茶塘,凤仙坐哥刚才的位置,哄着侄子说:“我家小宝贝乖,不哭,不哭,姑姑给你喂糖水。不哭,不哭,姑姑就给你弄糖水……”谁知,这家伙,也不买姑姑的账,依旧嗯啊嗯啊,你哄你的,他哭他的。也许他心里埋怨,人家还饿着呢。须臾,凤仙感觉,声气似乎小了些,安慰嫂嫂说:“嫂子,别急,娃是饿了,弄些红糖水,喂喂就好。”香香自是应承,还是一脸焦急,但也只好如此。
凤仙见娃,哄也没用,索性起身装糖。青花瓷罐,圆椎状,腹部大而空,高约八九寸,口径三四寸左右。釉质光滑,青花飘逸,顶设八分内檐,合一个三四寸许的圆盖。凤仙揭开盖子,里面还残存些红糖,无需清洗,就把包糖的草线解了,小心翼翼,把一坨压实的红糖装进了罐。甜香入鼻,是蔗糖的清香味。草纸,燥香干爽,和着红糖味,凤仙还真想尝尝,可她没吃,只朝茶塘喊:“哥,开水好了吗?”
“嗯啊,嗯啊,嗯啊……”,嫂子也只能干着急。这时,奉贤右手提一铁壳镂空绿色暖瓶进屋,左手拿着个瓷杯,拇指按着一个瓷汤匙。凤仙接过,用汤匙去青花瓷罐舀了两勺,倒了些开水搅溶,然后对着瓷杯吹。不时弄点糖水粘唇,试试温,不烫了,才给侄子喂。
娃娃未尝到甜头,一个劲的哭。凤仙寻一矮脚板凳,坐床沿,把襁褓中的娃,抱怀里。糖水杯,放床头红漆坐柜上,刚好凤仙能舒展手脚。凤仙最后一次试温,觉得不烫了,才舀着糖水往侄子嘴里送。瞧,这臭小子,眼睛闭着,哭的面皮红晕,粘到糖水就不哭了。嘴巴,天生就是用来吃的,送的慢了,哭声又起,粘上糖水,哭声就止。
香香笑道:“这臭小子,还真是饿了。”奉贤在旁瞅着臭小子,吃相还真可爱。喂着,喂着,也许是饱了,也许嚎了几时,哭累了,竟呼呼大睡而去,谁也不理。
奶奶在茶塘里,听孙儿不哭了,也进了房。瞅着宝贝孙子那可爱的睡相,均匀的呼吸,笑道:“这小子也哭累了,吃饱了,也该消停了。”此时,天已大亮,一家人都松了口气。奶奶又去了茶塘。娃娃也被凤仙送入妈妈的被窝,睡得可香了。香香退出嫂嫂的房,到中堂,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奉贤立中堂门前,什么也没看清,好大的雾。邻居家,在雾霭中,似蒙了层薄薄的纱;水田也雾蒙蒙的,寒气蒸腾,雾气乱窜,它哪管你什么东西南北中。几只老母鸭,在蒙纱的冬水田,吃吃吃弄出水响,汇成了一支动听的田园雾歌曲。奉贤知道,从今日起,自己多了个身份,当爹了,心里美滋滋的。他也知道,身上多了份沉甸甸的责任。
“嗯啊,嗯啊,嗯啊……”那美妙的襁褓曲又起,奉贤知道,孩子醒了,又要吃了。已知糖水能解燃眉之急,房间里,听那动静,是妹妹又在忙活。倒水声,板凳移动声,与香香说话,清晰而短促;木地板紊乱的脚步,模糊而又急促。那“嗯啊”声,俄而消停。奉贤回房,见妹妹拿新奶瓶,在奶娃。娃双目紧闭,小嘴撮着,吮吸着橡胶奶头,不时还吮出声响。
糖水,一点点吸去,娃渐渐又睡了。凤仙放下奶瓶,轻手轻脚,又把他放回香香身边,去了茶塘。此时,丽娜小眯了会,起床听娃安静了,去香香房间瞧了瞧,也去了茶塘。苗寨火炉塘,正四方形,靠板壁的两方,有矮脚长凳,每凳可坐三四人。一方着柴,有一高脚单人板凳,供炒菜、着柴人坐的;还有一方,置一根长脚长方形板凳,可坐二人。曾氏靠板壁坐,正对着柴火一方,与凤仙妈说着话。内容大意,尽是些娃的一番吉祥奉承话。
奉贤今日自然是请了假,立于中堂门屋檐下。邻家房屋,已清晰可见了。冬水田的老鸭,也愈发清晰。白的,麻的,黑的,全不顾水寒,在水田里吃得欢,仿佛天生不怕寒似的。或许它们能从两三寸高的枯禾蔸里,攫取田螺;抑或还有泥鳅什么的。山上,雾还是很浓;山脚,却依稀清晰了。奉贤提着竹篮,去了菜园。菜园里的萝卜白菜能吃了。青菜叶儿,更是乌艳青亮,和些露水,嫩绿欲滴。奉贤择包心白菜,砍了一蔸,剥掉了外层的一些青菜叶,扯了把大蒜,提篮回家了。
路上,遇上邻里乡亲,自然是要接受一番恭喜的吉祥话。
茶塘里,凤仙已在帮母亲炒菜。母亲见了奉贤,自去接过菜篮,洗菜去了。奉贤手冻得通红,坐茶塘,没靠板壁一方,把手伸向三角铁架柴火上烤,冒着热气。曾氏坐火塘上,没动,对奉贤说:“这季节,早晨冷得很,打了水霜。”
“是的,曾姨,昨晚上可把您辛苦了!”
“没事,最苦的,还是你家婆姨香香,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以后啊,你要好好待她母子。”
“说的是,曾姨!您放心,往后我会好好待她母子的。”凤仙在炒鸭蛋,那葱伴着鸭蛋香,奉贤口水直咽道。曾氏把脚旁边的饭鼎罐(煮饭的铁罐),朝火塘换了个面。鼎罐外观,黑不溜秋,上半周四檐有耳,耳中有孔。每两孔,穿一铁丝,于鼎罐盖上绞股,方便提携,但又不影响揭盖。其对称处,还有一大鼎罐,盛水的,可供一家人洗漱。母亲把白菜洗好,端了过来,又去洗脸架,把洋瓷面盆拿起,用一竹勺,从水鼎罐取热水。然后递与曾氏,曾氏也没推,说声“难为您了”,就在火塘上洗脸。洗罢,奉贤欲去倒水,曾氏哪里肯,自去茶塘外水沟里倒。
炒好了白菜,锅里盛好了洗碗水,上了火塘三脚架。火塘已不再添柴,菜就摆在木锅盖上,还冒着热气。饭鼎罐提走,放地上竹篾做的圆形垫圈上。凤仙自去盛饭,奉贤从板壁竹筒里取筷子。大家围着火塘吃,曾氏所坐位置,烟熏火燎。凤仙几次要与她换,曾氏就是固执,坐着不动,说谁坐这都一样。凤仙只好不时为曾氏夹菜,曾氏也自是客气几回……
曾氏丽娜,是本地有名的稳婆。她正值中年,细皮嫩肉的,寻风药,入山林,下田塍,麻利着。从奉贤家背了个竹篓,拿了一把割草的毛镰刀就出去了。此时苗寨垄里,雾气早已消散。冬水田,谁家的鹅,过冮过冮(gang,象声词),在约两三寸枯禾蔸的水田里,弄出一片片泥花。一只鹅,高兴起来,高歌几声,快速奔跑。这里都是队里的上等良田。垄四围,尽是些高山,竹林里夹些硕大的杉树和枞树,也还有些杂木。山峰,此时还顶着些白烟,好像它们已得道成仙,丝丝缕缕,向天空腾云而去。东山的梁子,锃亮,太阳被白雾死死的蒙住,金光散射。丽娜有些晕头转向,她知道,此时进山露水湿哒哒的,走进去,出来就成了落汤鸡。她一点也没焦急,沿田塍边找。蓦然,一道金光洒下,垄里水田,豁然亮堂。或许是鸭子受了惊,或许是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有鸭子煽动着翅膀,嘎嘎嘎,嘎嘎嘎。一处嘎嘎嘎,几处应和,嘎嘎嘎。一只高兴起来,干脆煽动翅膀,贴着水面,快速飞奔……
丽娜沐浴着初阳,心情大悦,心想,今天真是个大喜日子。凭她的经验,仲秋时节,寻几条田塍山湾,是能把风药找齐的。要是立冬后,很多的藤状植物,落叶了,寻藤就难了。不过像刺荆棘,菖蒲,带着黄黄火烧叶,却也分外醒目。
丽娜走在田塍上,露水已濡湿了她的帆布解放鞋。手里割草的毛镰刀,也沾了些露水。细丝的青草,为其点缀,刀尖上还粘了细碎的泥土。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丽娜满娘,在寻风药啊?”曾氏抬头,寻声望去,见一少妇,三十好几,细腿高挑,面色清瘦,略带红晕,着一身青布衣,袖口还有个小补疤,脸露微笑在与她说话,回道:“喜梅啊,是你!我在为奉贤家的寻风药呢。”
喜梅微笑着,撩开嘴角的鬓发,瞅着丽娜说:“丽娜满娘,是不是奉贤哥家的,生了娃了?”
“可不是吗,那娃生下来,哭了几时,声气还蛮大,没把你吵着吧。哦,那臭小子,怕有四五斤重。”
“哇,这么大啊!”她俩正寒暄,队里几个妇女也从田塍旁过,见喜梅与丽娜说着话,也凑热闹来了。她们来时,与喜梅一样,肩扛锄头,腰背柴刀。丽娜知道,她们这是出早工(做集体农活)。丽娜与大伙嘻嘻哈哈说着奉贤家娃,女人们感叹一回,说香香母子平安就好。又说生了个带把(男孩)的,队里又添了个10分底(当时男劳力一天,是10分底,女的七分底)。也有人说,他家崽娃恐怕要上居民户口,和他爸一样,吃国家粮。大家说说笑笑,议论开了。不知谁说,队长瞅着咱们呢。大家把目光向山湾瞅去,见男劳力,也扛着锄头上山湾那片茶林了。队长,也确实瞅着她们。大家只好说说笑笑,扛着锄头去了山湾。丽娜知道,每年农闲,队里就要安排大家,挖楠竹林、茶树林。今日她们与男劳力,都去山湾翻锄、养护茶林。
话说这丽娜,为啥没出工?她呀,虽只有四十好几,两年前,生了场大病,就“赋闲”在家,做了专职“保姆”。家里的洗衣浆衫(泛指各种家务),都要靠她那双手。儿子儿媳出工,柴火与猪草是他们弄,但剁猪草、操持家务的活,是丽娜的。由于她能接生,又能弄些草药补贴些家用,日子过得也还算舒心。
丽娜见太阳又被山雾蒙住,不,是死死按住,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日光处,烟,白里带黑,似何方妖孽作法,雾起,都往那儿聚。须臾,缝隙间,喷出一道金光,把丽娜所在的田塍又照得锃亮。丽娜直起身,用手撩起额头的“刘海”,继续寻。竹篓(椭圆口,有颈的菱形竹器),装了不少风药,但还差两味没寻着,得去山湾。路上,露水很重,丽娜袖口微微有些湿,额头冒着些热气。前额的刘海,贴额有些乱,还粘了些细细棍沫。此时,她脸庞红晕,像化了浓妆,显得青春活力,全不像四十好几的人。也许昨晚熬夜,眼袋有些深,精神有些倦,但这不影响她的靓丽。
丽娜,今日比往常多走了些路。时下寒秋,有些药只剩枯藤,难以辨认。好在丽娜是常年寻中药的稳婆,平日里早就备了些,加之经常寻,什么地方有,心中还是有谱的。虽然她寻了一湾又一湾,终究还是凑齐了。不过有的是藤,有的是茎,也有的还是带泥扯出的蔸。
任务完成了,太阳已上三竿,垄里早已暖和。瞧,那曲颈向天歌的灰鹅,明知是冬水田,却昂头长啸“过江(港),过江(港)”,叫的可欢了。岭上锄茶山的,也已扛着锄头回家了。
丽娜没回家,去了奉贤家,叫奉贤把风药洗净,然后烧水熬制,自不在话下。
中堂,丽娜与奉贤家人吃着午饭。时不时有乡邻送鸡蛋的。丽娜知道,这是本地的习俗,但凡谁家婆姨生了娃,邻里乡亲都会凑些鸡蛋过来。这送礼的蛋,是很有讲究的,12枚起底,上不封顶。一般是16枚,24枚、32枚的不等,但绝不成单。至于大家送多少,也就看他们之间的亲疏关系了。常言道,礼到人不怪,主家都会笑脸相迎。临走时,还回赠两枚涂了红的熟鸡蛋,意思是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丽娜出的中堂,凤仙母女相送,两个红蛋,自然少不了。对丽娜来说,这桩接生的单,任务已完成。临走时,少不了嘱咐她们几句,如何洗风药澡,吃些风药水催奶,也可涂在娃嘴上,去掉黄皮,还信誓旦旦地说:“保准晚上孩子有奶吃!”凤仙和母亲自是一番应允感谢,满脸堆笑。凤仙还拿出个红包,硬塞给曾氏。曾氏自是推脱不得,客气一番,笑纳了。
送走稳婆,凤仙知道,接下来还有许多杂事。晚饭,嫂子的菜,就不能再是水煮荷包蛋了,得杀鸡,还得炖烂。最紧要的,还须马上熬制风药,让孩子洗澡,嫂子喝些催奶。这些杂事都等着她去做。下午,满院子都是风药味。傍晚,凤仙娘说:“孩子有奶吃了。”凤仙自语道:“这丽娜满娘,还真有些神通,怪不得这四邻八乡的,都称她为神婆。”
两天后,奉贤回了府里,同僚自然是一番恭喜。也就这几天,奉贤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做了爹,就是不一样啊。礼拜天休假,香香娘家来人了,一大帮子挑着几十只鸡,还有许多鸡蛋道喜来了,苗寨这叫“打三早”。这也是香香坐月子营养品的主要来源方。它能让香香坐满四十天月子,吃上鸡肉和蛋,孩子有充足的奶水。娘家的客,不能怠慢,第二天岳母留下,其他客一早就回家了。
转瞬月余,孩子得上户口,香香愁啊!孩子是上农村户口呢,还是城镇户口?征得奉贤和母亲的同意,还是觉得跟他爹上城镇居民户口好些。孩子取啥名,这可难不到花秘书。经过几番斟酌,取了几个,读给香香听。香香就认定了那“梨木”二字。她听丽娜满娘说,孩子出生时,时辰缺木。
一日,花秘书休假,带回户口本,上面赫然写着儿子的名字“花梨木”。香香看了,满是笑意,说这名字念起来顺溜,又不缺木,能帮他日后逢凶化吉,一帆风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