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地来,又将悄悄地离去,在故园前后逗留不到一个小时,再一次挥手与故乡作别。
来的时候,进入院子,四处悄无声息,我以为家中无人;叫了几声母亲,吱呀一声,母亲从厨房开门出来,见了我,感到很意外,我说是回来吃酒,顺便回家看看。昨天从贵阳到石阡,是赶赴一个同乡母亲的丧事,礼毕到县城刚找个宾馆住下,又接到干爹儿子的电话,说干爹早上去世,给我报个信……,我半晌无言,讷讷无声,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从贵阳到石阡高速公路两百公里的里程,往返约八百里路,开车也就两个多小时,可平时没事难得回去一趟。以往高堂健在时,我每年总要抽时间回去探望父母,2015年父亲去世后,母亲到贵阳随我们兄弟一起生活,我回故乡就越来越少。每年,我只有清明节步履匆匆地赶回去祭扫先人的墓地,还有,故乡亲友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回去吃酒,此外回去的时间屈指可数。
近两年,随着母亲年事已高,思乡越切,在贵阳总嚷着要回乡下去住。开始我不同意,担心她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不安全;后来,看到她心神不宁,归心似箭的样子,知道强留也无益。子女对父母的孝顺,除了孝,另一个是顺字,即遵从老人的意愿。于是,母亲每年春天回乡下居住,到冬季气候寒冷的时候,再接她到贵阳过冬。因母亲回乡居住的缘故,故我每年回乡的时间稍多了一些。
可更多的时候,我回乡不是为了探望母亲,而是去告别,与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故乡人永别。故乡的亲友亲人过世,前去悼念,或者,是在贵阳工作的往来熟识的同乡亲人在故乡过世赶去悼唁。参加这类活动,我明白,实际上是在逐渐割断我与故乡千丝万缕的联系;每到一处作别,也许这个地方就成了我此生最后的告别,那种心情,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游子已老,故人日稀,近些年,我先后回去吊唁过多少亲人?大姨父、大姨母、四姨父、二伯父……;悼唁过多少个故友的亲人?也许不下一二十个吧。我小时所居的村寨,曾经熟识的长辈,已是星辰寥落,所余者,不过十之一二矣!故每次回乡,所见者新人多于旧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对面青山未曾改,唯有游子暗伤怀……
小时候,在群山合围的小山村生活,向往着远方,总想出去看看;当时老师鼓励我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能走出大山,改变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那时,懵懂的我,即便是考上大学,离乡求学,对于今后的人生也没有什么思考,只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随波逐流地生活。大学毕业,我留在贵阳生活,二十多年来,在城市与乡村,寄居地与故乡之间游走,虽然,我已在城市生活多年,可自认为自己还是那个小山村里的乡下人,在城里生活不过是谋生而已;但毕竟岁月已悄然无声地改变一切,在城里我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乡下人,而回去的时候,我故乡的人却已经把我当作城里来的客人了!故乡于我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
我从小生活的村庄随着市场经济大潮的兴起,故乡的青壮年劳力纷纷外出打工,村中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之人;早些年的时候,那些外出的打工人逢年过节,无论远隔千山万水,总要回乡过年过节;慢慢地,那些打工人也倦了,过年也只有很少的人回来,有不少的人甚至于在外边安了家,再也不回来了。村里十屋九空,早已没有前些年的热闹,鸡不鸣,犬不吠,猪牛马的踪迹也难见;那些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也大多荒芜,只有村旁的一点田土,还有不舍的村民,那些年老体衰的老人在挣扎着,种点瓜果蔬菜,旱季作物,聊作生计,……村庄已不是原来的村庄,它早已失去原来的风貌!
当然,乡村也有新貌,村村通电,通了水泥路,还有产业进村,我们村里的田土上种了不少的茶叶,只是没见什么效益;还有几户在外打工挣了钱的人家修了几幢漂亮的水泥楼房,给村子增添了几分亮色。可你真正进入村子里去,以前一两百户人家的村子静悄悄地,难得遇见几个人,偶尔遇见的也是老人——人是村庄的魂,人走了,村子的魂也就丢了!
故乡村庄的魂丢了,而我,这个在城里生活了多年的乡下人魂也丢了!年轻的时候,在外谋生,我以为生活就是努力挣钱养活自己;随着年龄增长,我慢慢认识到,生活不仅仅是活着,还有其他。譬如,人生的意义,人生的价值追求,人的归宿感与认同……
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绝不仅仅是为了吃饭。离乡那么多年,我收获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在城市漂泊,像无根的游魂,小时候在农村养成的正直、善良、诚实、朴素、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那些纯朴的人生观与城市市场经济中的抢机遇、抓机会,利益交换,讲竞争与效率似乎已不相宜——但人生就是这样,有些童年时形成的人生观,它会深入骨髓,让你一生去坚守!我不知道我身上残留着多少在农村生活的印迹,我不知道我还在坚守多少在农村生活保留下的价值观念,我更不知道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我要作怎样的生活妥协,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有的只是满怀疲惫与空空的行囊……
我知道,时代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农村传统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已被市场经济的大潮冲击得七零八落,扫进了历史的尘埃,包括乡村很多传统习俗与文化都已经没落;传统的乡村在没落,而新的业态还在萌芽之中,乡村里出生的人已不在乡村,乡村的未来在哪里,谁来重铸乡村的根与魂?
这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这生生不息的村庄,这寄托着我们灵魂的寓所,难道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任它衰败、零落吗?几千年来,乡村一直是中国社会稳定的大后方,是人们的避难所,它产出的粮食把我们养活,曾经给我们精神的富足与安慰,难道我们就这样把它背叛与遗弃?我不知道向谁发问,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所提出的问题。
月初的时候,我冒着往返八百里路的风尘赶到石阡,是为了悼唁一个故友去世的母亲;才隔几天,又接到一个故友母亲去世的消息,又只得一路风尘地赶赴;刚到目的地不久,还意外地接到干爹去世的讣告,我抽空去探望母亲,请教她我该如何去悼念这位我尊重的老人......
在自家老宅的院子里逗留不到一个小时,我匆匆地告别母亲,然后去按农村的风俗购买老被、香蜡纸烛还有爆竹去祭奠干爹;礼毕后到县城,昌亚几个同学盛情地款待我,还殷勤地挽留,让我多玩几天,可上班一族哪有自由之身,只有谢绝。临别之际,一个朋友说,欢迎你下周又来!我当即说,你可别乱开玩笑!
没想到朋友的话一语成谶。周六我开车在外办事,昌亚打电话给,说,你可能还是得再到石阡喝杯酒,我疑惑地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同学父亲早上去世了,明天的酒,你看看是不是抽时间下来......
这八里路的风尘哟,为何它卷个不停!去去来来,来来去去,我只有再一次前去与故乡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