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流萤
翁大明
你见过萤火虫吗?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但我是见过的,尤其是在这浪漫的夏夜。
一
那年也是这个季节,我跟大人一起锄玉米草,晚上收工以后,队上七八个男劳力和五六个女劳力坐在大队部的屋檐下评工分。大人们工分好评,一般情况下,男劳力每天十分,女劳力每天九分,评与不评,大家如无意见,队上会计就按这个标准往《劳动手册》上记。而今天呢,因为有我,这个工分就不大好评。给高了吧,我毕竟只是一个小学生,在这暑假里参加队上劳力,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为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人还没有锄把儿高,手上也没力气,包谷林里土刨不动,草挖不断,时不时地还把包谷黄豆搞得东倒西歪,带累得大人前后照应,怕被装在“布袋”里出不来,高了显然是不合适;给低了吧,看我这态度还行,小小年纪就到队上干活儿,满头的汗,脸上胳膊上被包谷叶子划的一道一道的,也不见喊疼叫苦,这都一天了,坚持下来就不错,所以给低了,似乎又于心不忍。大家沉默着不说话。越是没人说话,我这心里越是忐忑不安,虽然看不见,也觉得脸上烧哄哄的。心想:这头一天到队上干活儿,怕是连五分都给不到吧?如果能给到五分,那就是等于替我妈出了半天工,不,是替我爸出了半天工,只有我爸,半天才能挣到五分!如果能这样,那将是一件何等快乐的事!天渐渐黑下来。山窝子里,天一黑便伸手不见五指,坐在大队屋檐下的这几块“破四旧”时搬来当石头用的墓碑上,居然有点害怕起来。忽然,一点星光一闪,从这个人的腿上飘到那个人的头上,定定的不见动弹;又有一点星光一闪,却是来回地在大家眼前飘,像是在找什么吃的。哦,这就是萤火虫。这萤火虫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前头包谷林里悄悄地飞过来,先是一只,后是一片,也来这评工分的地方凑热闹,把这寂静的山里头的黑夜,弄出一片星光。这星光不是天上的星光,而是地上的星光。比起天上的星光,这萤火虫的光显得是那么的亲切。这时有人说:“这个小娃子,给他评七分吧!”大家附和着:“七分就七分,七分还比较合适!”我感到一丝羞愧:我哪能挣到七分,这分明是照顾我嘛!正想说给我少评点儿呢,话没出口,却有人敲起来了薅锄:“肚子饿了,回呀!”我也抓起薅锄,眼见得有一只萤火虫在薅锄把儿上爬着,我没有惊动它,把锄把儿慢慢地提起来,就像提着一盏小小的灯。
二
包产到户的时候,房前屋后有一点自留地,在自留地里种瓜种菜,甚至种包谷黄豆,都不违反政策,也不算是资本主义尾巴。父亲就在这自留地里选一块儿,也就是一分地吧,种几行他喜欢吃的烟叶,说纸烟没劲儿,还费钱,水烟噗噜噗噜的,也不过瘾,还是这自己种的烟叶好,晒黄了,揉碎了,按在眼袋锅子里吃得舒坦。看看硕大的烟叶被夏日的炎阳晒得起泡,父亲叫全家大小都来帮忙,把这烟叶一匹匹掰下来抱回去,齐齐地靠在堂屋。弟妹们跑得飞快,烟叶的油,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黏黏的剐蹭不掉,和着那满头的汗水,个个都成了“花脸猫”。却是不愿停住,边跑边“格格”地笑。那串烟的草绳早就准备好了,晒烟的架子也在门前的道床上搭起来,单等晚上把这烟叶串在草绳上,晒干了好吃。终于等到天黑,大人放工,学生放学,母亲进厨房做饭,父亲却点了灯,拿一把椅子,拽一根草绳,坐在烟叶堆子旁,准备把烟叶串起来。每年串烟叶,我都是“二传手”,负责把叶子一次两三匹的递给父亲,父亲往绳子上串。今年也不例外,不等父亲喊,我也自觉地坐在旁边,做这递烟叶的活儿。月亮从门前的山梁上爬起来,道床的一半被月光洗的雪白,堂屋也有长方形的一块儿,被月光印得像是电影的幕布。那没被月光照着的地方,依然是黑黑的,灯光跟月光比起来,很是微弱。但还有几点更加微弱的光,在这堂屋里飞。萤火虫就是这样,天一黑,它就出来;天越黑,越能显示它的光芒。烟绳上有几只,烟堆上有几只,堂屋半空里也有几只不紧不慢地飞,还有几只从堂屋飞进了厨房。从堂屋望出去,道床上没被月亮照着的地方,一团团、一群群的都是萤火虫,弟妹们嬉闹着,追赶着,比谁捉的多。正疯得起劲,母亲趴在窗户上喊:“饭好了!都回来吃饭!”
三
那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被一个瘦骨伶仃的邮递员递给我,也是一个闷热的三伏的傍晚,也有一群萤火虫正跃跃欲试准备开始夜间的活动。我知道牛皮纸信封里装的,是我等待了许久的高考的回音。是录取通知书吗?不,不是。是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面写着高考的分数,后面缀一句:请在8月31日前到县一中补习。在那个恢复高考制度不久,高考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落选虽然在预料之中,但当我撕开这个信封目睹这张纸条,还是一下子懵了。怎么办呢?补习吧,父母供应我跟大姐上完高中已是不易,弟妹们一个接一个还在读书,学费杂费生活费上交款压得父母已是喘不过气,我哪里还有闲钱到县上补习?不补吧,又于心不安,童年的梦想少年的希望,如果不读了,就统统成了泡影。再说虽然半大不小,但力气还是有限,算不上是个劳力,这一点在这个假期越来越被证明。父亲一直想盖一处新房子,假期趁我在家,就天天带我到几里外的一个叫熊洞洼的大山上砍树,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锯子,一人拉一头,在松树根儿上锯,先锯下,再锯上,半天锯断一棵,轰一声倒下,接着剁树枝丫,用树棍撬动这树,让这树从上顶滑向沟底。按尺寸截了,搭个架,解成木板,一趟趟扛回去。看这手上,磨的都是泡,肩膀上也红一块紫一块,疼得钻心。这考学没考上,干活干不了,眼看父母为盖房为儿女为家计历经艰辛,而我却出不了力帮不了忙,心里既是羞愧又是惶惑。这天夜里,我一个人爬上后山,站在一处悬崖之上,听得见空旷的村子里的几声犬吠,看得见浩瀚的夜空里的几个星斗,我不知道我站在这里要做什么,但我就这么站着。那萤火虫悄悄地从草丛里,从山崖间飞过来,围着我转来转去。那尾巴上的灯,发出虽然微弱但却明亮的光芒。这光芒令我一惊,迷乱的思绪忽然变得清醒。
这夏夜流萤的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此时此刻,尤为清晰。
翁大明,商南人,好读书,爱诗文。有诗歌《梦回钱塘》十二卷,散文、小说数十篇及辞赋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