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校长刚从教育局回来，窝了一肚子火，这回省里现代化示范学校复检，学校差点没通过。
隐患往往都是细节，有个傻瓜班主任老米，居然忘记了把教室墙上的真课表给换了。下午自修课，检查组有个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教学楼，猎犬似的嗅到这个班，一看课表，嗬，好大的胆子!你们学校高一竟敢礼拜六一整天都在补课!他老人家立马掏出手机拍了照。
就这样，被人家妥妥地捏住了把柄，你能怎么办?校长只好厚着脸皮老老实实地认栽了。
-02-
硁硁，硁硁，老米轻轻地敲了敲校长室的门。大家都叫他老米，其实他没有那么老，也就四十来岁吧。人又高又瘦，腰有点弓，像个大虾米。
“啊——呸!”校长一开门，恰好一阵秋风钻进来，迎面就狠狠打了个喷嚏，差点喷在老米脸上。
“唔，你来得正好，正想找你呢。”校长的脸阴阴的，就像冬天教室里的黑板，泛着冷光。
“校长，我老丈人病危，想请假去看看。”
校长扯了张纸巾揩了揩鼻涕，本来准备一梭子弹劈头盖脸扫过去，一听说这事，愣了一下，只好改口说：“是该回去看看，应该应该，给你三天假，你看够吗?”
“三天?他们家在外省，这么远，我怕……”
“你坐飞机嘛，这阵子机票打折，很便宜的。老米同志啊，最近事儿太多，学校这活儿，一个萝卜一个坑，没办法啊!你要理解学校的难处。”
“那好吧，我尽量早点回……”
可是，等他赶到岳父家，老人已经撒手西去，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老婆又悲又气，悲的是老父亲最后一面没见着，气的是老米拖拖拉拉的，要是早点回来，怎么会留下终身遗憾?
接着操办丧事，农村讲究多，守夜，火化，出殡，迎来送往，老米忙得团团转，等到丧事办完，整个人都快散了架子。偏偏又患了重感冒，去镇上的卫生院打了两天吊水，才恢复了一点元气。校办一天一个电话拼命催，等到他急匆匆踏上归途，已经一个礼拜过去了。
下了飞机，老米没顾得上回家，就急匆匆赶到学校，迎头被校长一顿剋：“你还想不想干了?上次的事情还没跟你算账，你又……都像你这样，学校还办不办了……”
雪上加霜的是，第二天接到校办通知，本月绩效工资全扣，年终奖扣发三分之一。
老米气得差点背过去：简直法西斯，还让不让人活了!
-03-
中考分数一出来，吴天成就像霜打的茄子，蒙头呆在家里，人也瘦了一圈，想去建筑工地打工，人家看他细胳膊细腿的，哪敢要?这些日子，天成心里特懊恼，简直太邪门，关键时刻掉链子，就差一分，他成了这所重点高中的自费生。要命的是，差一分就要多交三万多块钱!
父亲老吴从城里回来，什么都没说，就蹲在堂屋里低头抽着两三块钱一包的纸烟。足足抽了半天，扔掉最后一根烟蒂，突然站起来，一拍桌子：“读，砸锅卖铁也要让娃读书!”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妻子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老吴求亲告友，东挪西借，总算凑够了儿子的学费。看着孩子背着书包进了学校大门，他才松了一口气。听人家说，上了这个学校，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好大学的门坎，心里总算有了点甜丝丝的安慰。
秋天到了，学校要开运动会，开幕式照例要举行会操比赛。早几天，班主任老米就布置学生每人准备一双白色运动鞋。
这让天成很为难，本想跟高二学长借一双，又怕人笑话。他去超市看了半天，最便宜的一双也要两三百。不买吧，班主任这一关肯定过不去，一想到那个整天板着脸，就像《王者荣耀》里的钟馗似的老米，他的心里就打怵。买吧，回家实在开不了口。想起父亲那张黝黑的爬满皱纹的脸，他一阵心酸。
自从上了高中，天成很失落，这种失落魔咒一般困扰着他。班里牛人太多，有的人已经提前学完了高一课程，有的人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许多文章，有的人市里运动会拿过牌，有的人钢琴过了九级，有的人编程大赛获得省级大奖……跟他们比，自己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土鳖。
会操比赛那天，队伍准备进场，清一色的校服，白色运动鞋，看起来军容严整，赏心悦目。然而，偏偏后排漏出一双刺眼的蓝色布鞋!
老米很生气：“吴天成，出来，你鞋呢!”
天成惴惴地从队伍里挪出来：“我……没有白鞋……”
“啊——呸!”老米狠狠打了个喷嚏。
“没有?”老米忍着怒火，“你家缴得起几万块钱择校费，买不起一双鞋!”
天成低头不语，班里同学有的偷偷笑，有的低声夸张地模仿班主任的口气互相打闹：“啊——呸!打死我也不信，你家一双鞋也买不起!卖不起你读什么书!哈哈哈……”
“好啦，好啦，你先回教室去，会操比赛你不用参加了。”
结果，班级因为少了一个人，会操只拿了个二等奖。
从那以后，天成一上课就恍恍惚惚，特别是班主任老米的化学课。那天，他又走神了。“强酸和弱碱反应，会产生什么?”有几个学生举手，老米没理，而是盯着天成说，“吴天成，你说说看?”天成站起来，两眼直愣愣的，一脑子浆糊，昏昏然不知所以。
“怎么了?说错了不要紧。”老米耐心地鼓励了一句。
“啊——呸!”窗外一阵秋风吹进来，天成狠狠打了个喷嚏，仍然一言不发。
“老师，他是哑巴!”有个捣蛋鬼故意冒了一句。“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
“你爹才是哑巴!”吴天成两眼通红地怒视着那个捣蛋鬼。
“太不像话，你——你怎么骂人呢?”老米狠狠地批了他一顿。
果然不出所料，天成期中考试考得很糟糕，老米在班会课上不点名地批了他：“有个别同学，整天梦游似的，怎么会考成这样?哪怕是一头猪，用鼻子拱，也不能拱出这点分数啊!”
天成觉得自己快要崩溃，这书还能读下去吗?对得起父母吗?
-04-
当天晚上，吴天成突然失踪了，老米急得像拖网里的鱼，拨打家长电话，没人接，谁也不知道这孩子哪里去了。第二天一早，有人在离学校不远的九山湖边发现了吴天成的书包，学校只好报了警。
高一学生跳河自杀了!这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震惊了整个小城。警方用拖网在湖里来回梳理，垃圾捞上来一大堆，就是没捞上半个人来。
老吴正在一家化工厂卸货，门卫老头急匆匆过来报信：“吴师傅，你快回去看看，学校打电话来说，你儿子不见了。”
老吴眼前一黑，手一软，一桶化工原料砰地砸在地上，里面的液体四溅迸出，他的裤管吱吱冒起青烟，瞬间化为灰烬。工友们急忙把他抬到一边，打来清水拼命冲，120“哎哟哎哟”拉着警报进了厂。还好，抢救及时，只是两条腿皮肉被烧伤，没有什么大碍。
老吴躺在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似乎天都塌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好端端一个孩子，又听话，又懂事，咋的说变就变，弄得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自己这么拼死命活地挣钱还有什么意义?
老米跟同事们疯了似的分头到处找人，把凡是吴天成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然而一无所获。老米两眼通红地趴在办公桌上，晚饭没吃，人也瘦了一大圈。
正当事情越来越令人沮丧的时候，一个神情恍惚的男孩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满脸污垢，目光呆滞。
“老师，我……我回来了……”
“吴天成!啊——呸!”老米一激动，打了个喷嚏，连忙安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问他去了哪里，天成摇摇头，语无伦次。
坏了，莫非这孩子脑子受了什么刺激?老米赶快报告校长，校长急忙安排心理老师进行疏导。
当天晚上，校长带着老米一起到医院看望老吴，校长说：“吴师傅您放心，孩子已经回到学校了，接下来您孩子的所有费用，学校全免。您看看还有什么要求，只要学校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尽力。”
老米也愧疚地说：“吴师傅，都是我工作做得不好，害得您……”
老吴急忙打断说，哪里的话，都是孩子不争气，给你们添麻烦了。
吴天成到医院看望父亲，不过很快就被老吴撵了回去。遇上这么通情达理的家长，真是学校的幸事。不过，家长不追究，舆论却不依不饶，结果学校被教育局通报批评，老米被取消评优资格，扣发年终奖。
-05-
校长给老米下了死命令，如果这个学生再出事，你就回家歇着吧。
老米吸取教训，从此每天眼睛一睁，忙到熄灯，整个心思全在学校里。特别是对吴天成，经常找他谈心，给他开点小灶，还跟他道歉说，自己以前不了解情况，误会他了。吴天成的成绩慢慢赶了上来，人的精神面貌也变了。
可是这样一来，家里又乱了。老婆一加班，儿子小米就没人管，放学回家就打游戏，成绩一落千丈。老婆怨气冲天：“这日子没法过了，成天不沾家边，柴米油盐你不管，孩子孩子你不问，你妈生病住院我伺候了一个月，你去陪过几次?那可是你亲妈!小的老的你都不管，灶台塌了不问，油瓶倒了不扶，除了教那点死书，你还会做啥?这日子没法过，离!”
老米没办法，只好跟老婆低声下气地作了深刻检讨，每天下午去接小米，接到学校食堂，爷儿俩扒拉完口饭，小米留在办公室做作业，老米偶尔辅导一下吴天成，接着去盯着学生晚自修。
没想到，这事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给举报了，说他晚自修只顾辅导个别学生和自己的孩子，对其他学生不闻不问。
有关领导找他谈话，老米有点懵，晚自修辅导一下潜力生(现在不能叫差生了)和自己孩子有错吗?
领导说，你别激动，教育要面向全体，不能只盯着个别学生对不对?再说，私下辅导自己孩子也是不合适的，对别的孩子来说也是不公平的嘛。
老米哑口无言，反正领导总是对的。
-06-
刚放寒假，老吴带着儿子来看老米。天很冷，爷儿俩肩背手提，带了一大堆东西，弄得满头大汗。老米下楼来接他们，一看这阵势，急忙说，哎呀，你们这是干啥呀?
老吴笑着说，孩子多亏您照顾，一点心意，您别客气，就是自家棚子里长的青菜萝卜，不值钱的。
老米说，不行不行，赶快拿回去，我们有规定，绝对不能收的。
老吴笑笑说，这么冷的天，您还能叫我再扛回去?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当着孩子这么说，老米没办法，只好请他们赶快到家里坐会儿，打电话叫老婆中午回来，一起去楼下小饭馆吃个饭，可是老吴死活不肯留下，说厂里还有很多事。临走前，老米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智能手机，跟老吴说：“这是元旦我爱人单位搞活动，抽奖抽的，我们也用不上，你拿着用吧。”
老吴死活不要，老米说：“您要是不要，那就把这些东西拿回去。”老吴只好收了。
没想到，这事很快又被人给举报了，说老米收了学生家长的礼物。举报者还拍了照，发到了网上。
更没想到的是，举报人居然是他自己班的一个学生家长，那个家长跟老米一个小区，那天下楼，老远看见老米跟老吴为了一堆东西推来让去，就掏出手机抓拍了现行。然后发在网上，愤愤不平地说，一个农村来的花钱买进高中的学渣，凭什么期末考试比我儿子考得好?还不是老师偏心，经常给那孩子开小灶?老师为什么给那孩子开小灶?还不是因为家长给他送礼了?
老米看到举报，哭笑不得，“啊——嘁!啊嘁!”这回连打了两个喷嚏，打得他眼冒金星，一群闪光的小点围着脑袋嗡嗡乱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