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的女儿>
一
冬季那崇山峻岭之间蜿蜒盘旋的茶马古道上,一队驼着重重的盐巴的马帮慢慢的行走着。十几个赶马的汉子高声吼唱着赶马的调子:“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给赶马人,他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初二就出门,你要出门莫讨我,若要讨我莫出门,我讨你差下一番帐,不走夷方帐不清……”因为他们离家快两个月的时间了,赶马人的苦只有赶马人知道,一路上受尽了风吹日晒,忍饥挨饿不说,那种在刀尖上舔血,在死亡线上求财的日子没有人能体会到,熬到离家只有几十里路了,人活着,财没丢,他们才会感觉到总算熬出头的轻松。他们的心才算放到肚子里了。他们才欢喜得像个久未吮吸母亲的乳汁的孩子一样。不去管那汗水湿透了衣襟的汗臭味,他们也才会毫无顾忌地,尽情地释放着他们心中积压了久久的,长长的豪放的山里汉子的气息。他们的欢歌也才会在山林间慢悠悠回荡,惊得茶马古道旁边树林里觅食的鸟雀尖叫着放不开歌喉,只好噗噜噜飞去飞来。
五十多岁的马锅头吉多走在马帮的前面,一边慢腾腾地走着,一边观察着古道前面树林的每一个角落。在他赶马的岁月里,他的每一步都是那么仔仔细细,小心翼翼。他抬头望着远方,哦,终于到达了离土司府只有十几里路的马帮歇脚地,一个宽敞明亮的筲箕形状的叫老鹰嘴的地方了。他理了理青黑色的包头,伸直右臂,打开手掌,高高一挥,对着跟在他身后的是十八九岁年轻貌美的女扮男装的小叶佳说:“佳佳,看,咱们到老鹰嘴了,又甜又清哗哗流淌的溪水在召唤我们,唉!时间尚早,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干爸给你做叫花鸡吃。快叫大伙卸下驮子,让马儿轻松轻松。”小叶佳高兴地走进吉多,亲切而甜蜜地说:“嘻嘻,干爸真好,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馋猫,等着吧,叫你吃个够。”吉多轻轻地拧了一下小叶佳的鼻子。挥手向赶马的汉子们示意道:“弟兄们,到老鹰嘴了,大伙卸下马驮子,让马儿爽一爽啰!也让我们洗去长时间的汗渍,吃饱喝足,大伙精精神神地回家吧!”
赶马的汉子们在马锅头吉多的手势下麻利地卸下驮子,把马拴在宽敞的古道边,倒上包谷和蚕豆,让马儿享受着人类的最丰盛的给予和希望。汉子们分头拾柴搭锅支灶,烧起大火,端水的端水,淘米的淘米,切肉的切肉,洗洗涮涮,开始了这一年赶马人野外最后的丰富多彩的午餐。
吉多打开自己的口袋,拿出三只早已准备好的壮鸡,笑眯眯地说:“兄弟们,一年到头了,赶完这趟马帮,要到明年开春了。大家很辛苦是吧,我今儿给大伙做个叫花鸡。佳佳,去砍几节竹筒来。”说完拎着鸡走向哗哗流淌的清溪边。小叶佳“嗯”了一声,抽出随身带着的月牙弯刀,走向苦竹深处。
哗哗流淌的清溪水,在她的眼前是多么地靓丽,虽然已是冬天,但却没有一丝凉意,看着弟兄们那欢快的嬉戏,她多想脱下厚重的马褂,来一个透心的爽朗,无奈自己是个女儿身,没那个福气。只得蹲下身子,抄起清幽幽的水滴,浇洒桃花一样的面容。良久,她才拾起弯刀,选了一株水桶粗的竹子,轻轻举起锋利的月牙弯刀,劈向粗壮的苦竹。
竹筒做好了,吉多的鸡也杀好,只见他在鸡上撒上佐料,用草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然后用胶泥糊上,搬开竹筒,把泥呼呼的鸡装上,放在深深的火堆里。做完了一切,变掏出烟斗,裹了小手指粗的川烟装上,逗在红红的火炭上,叭叭地咂起来。赶马的汉子们洗漱完了,一个个变了个人样,油头粉面,白白胖胖。比往日神气了很多倍。白鹇飞过了,“咯咯咯!”孔雀飞过了“嗷嗷!”山雀飞过了“么么三三!”吉多望着大伙笑了“一个个新姑爷似的!”小叶佳的脸通红,真成了五月的桃花。
人们围坐在一起,喝着大碗的酒,吃着大块的肉,哼起了赶马人的调子:“还家团圆》去时骡子去时鞍,头骡二骡走进庄。项上马铃依然在,叮叮当当多响亮。债主听到大铃响,忙把本利一齐算;人未坐稳催单到,催债好似饿虎狼。乡亲听到大铃响,知道游子归故乡。一把扯住马笼头,还没问话泪成行。娃娃听得大铃响,马前马后一大串。错认我是远处客,猜我来此干哪样。二老听得大铃响,双双摇头轻轻叹:我儿久久无音信,切莫错把路来望。头骡来到大门口,跨过门槛踏进院。二老猛见头骡到,望我忘把驮子端。妻子抱儿门边站,低下头来泪盈眶;顺手接儿抱在怀,儿不识父哇哇嚷。……”……赶马汉子的歌飘飘悠悠饱含着生活的不易和艰难。吉多的心里也酸酸的,他看着蓝蓝的天空,站了起来说:“兄弟们,不要唱了,小心使得万年船,上路吧!” 小叶佳提起最后一块叫花鸡,轻轻呷了一口,提着月牙弯刀,跟在吉多的身后。
一群乌鸦呱呱地乱叫着在上空飞来飞去。赶马人在马锅头吉多的催促中努力地拉着马匹前行,眼睛不敢眨一下地搜寻着道路两旁隐秘的每一个地方。“就要走出苦竹林了,大家小心点,长满青苔的古道上滑的很,过了这片林子就安全了。”吉多不停地高声叫着。
头匹马走出竹林的瞬间,突然,一匹枣红马抬起头嘶鸣起来,吉多下意识地向前忘了一眼,奶奶,苦竹林的背后,好几支火枪那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女扮男装的土司的女儿小叶佳的脑袋。吉多顾不了许多,一把抓住小叶佳的腰带,“呯呯”两声,对方开火了,子弹穿过吉多头顶的树叶。吉多的后背心一凉,他大吼一声“不好,有歹人!”赶马汉子呼啦啦亮出武器,分散躲避枪口,吉多顾不上伤痛,猛地朝着苦竹后面甩出三把匕首,寒光闪射,歹人“啊!”一声滚下山坡。
吉多护住小叶佳,搜搜又甩出两支梭镖,只听歹人惨叫一声倒下,吉多转身护着小叶佳,来不及躲闪,肩膀重重挨了一枪。
噼里啪啦,竹林里枪声响了起来。
“打中了,打中了。”“死了两个。”汉子们收了枪,翻了翻死者的尸体。狠狠地对着尸体挝了两脚。
“奶奶的,大意了,遭暗算了。到底老了,动作也缓慢了。”吉多说完倒在古道边。“阿爸,你咋了。”小叶佳哭着喊道。吉多眨巴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佳佳,好好活下去,人心险恶。三……四……”头一歪,没有一点气息。 小叶佳不知所措,呜呜哭着,叫喊着:“阿爸,阿爸,你醒醒……”可是,除了风声还是风声,几个赶马的汉子呆呆地望着马锅头的血肉模糊的身子,抹着热泪,扶起小叶佳,另外几个人找来藤蔓和竹竿,做了一幅架子,把马锅头吉多的尸体端上,用清水干净地擦洗了一遍,轻轻地抬起来,牵着泪流满面的小叶佳,赶着马儿,默默地,一步一步走出老鹰嘴那深深的苦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