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区米苟利牙科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一个个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救护车呼啸而至,停在牙科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手提急救箱挤进人群。“让一下!请让一下!”人们自动让开一道缝,白大褂们挤进去。
吧台前边空地上,诊所老板米苟利横躺在地板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几个牙科助手围在旁边,一脸焦急。
两个白大褂蹲到米苟利旁边,一边查看病人症状,一边向米苟利的助手们询问相关细节。“病人情况不大好,你赶快去救护车拿担架来,我现在联系医院组织紧急抢救。”两个白大褂交换处置意见。“你们要抓紧联系病人家属,通知他们快些去医院办理急救手续。”
助手们按照医生要求把米苟利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两名男助手听从“二老板”冯丽丽安排,搭乘救护车向人民医院飞驰而去。
几个小时后,医生向米苟利家属宣布:“病人脑溢血,手术之后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治疗一段时间,其余视情况而定。”
第二天,牙科诊所“二老板”冯丽丽召开临时会议,通知大家“老板病重,诊所停止营业,请各位医生另谋高就。之前的工资已经给大家结清,都放在这几个信封里了。请大家查验领取。”
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大信封,启封查验,人人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大家互致再见,相继离开了诊所。
冯丽丽从诊所里面锁上门,一个人坐在牙科贵宾室里,打了几个具有非常意义的电话。电话中,她跟二手房中介说了着急用钱,请他们帮忙尽快卖掉住宅的事儿,又跟几家牙科商量要低价转让九成新的牙科设备。因为价格优势,电话另一端反应积极,看来两件事很快会有结果。
米苟利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他的逍遥自在生活暂时告一段落。趁着这个历史的空档,大家不妨回过头去,认真回顾一下米苟利曾经的“精彩人生”。
米苟利,米家村人,初中毕业,十八岁参军,受父母之命,二十岁回乡与邻村女子何娟结婚,蜜月之后,回部队学习牙科。机缘巧合,他又与驻地附近一工厂女工欧阳倩相识,从此俩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牵牵连连十二年。欧阳倩虽然成家,但夫妻关系冷淡,丈夫生性懦弱,对欧阳倩的婚外情无能为力。
欧阳倩曾劝米苟利与乡下媳妇离婚,米苟利也尝试过,无奈农村媳妇何娟已经为米家生育一男孩儿,离婚之事,受到米苟利父母抵制,就再没敢提起。欧阳倩本打算自己和米苟利都能离婚,好跟米苟利重续姻缘,无奈米苟利态度暧昧,自己又实在看不起懦弱的丈夫,只得继续与米苟利拖泥带水,直到有一天米苟利复员。
米苟利复员了。带着一笔安家费回到米家村。何娟苦等丈夫十二年,现在终于等到他回归家庭,自然心生欢喜,她不计前嫌,真诚以待,希望能以自己的似水柔情,感化米苟利那颗浪荡江湖的心。
何娟对米苟利可谓百依百顺了。她本来性情泼辣,快言快语,又勤劳又能干,现在为了能留住米苟利,她一个人几乎包干了家里田里所有活计。她宁肯自己苦些累些,也总是让米苟利歇着,两人相处三年,何娟又生下两个男孩儿。眼看着日子逐渐走上正轨,何娟心里慢慢踏实下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部分农村开始实行生产责任制,到八十年代初期,农村改革普遍展开,农民进城务工亦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当过兵的米苟利自然也嗅到了商机,他也开始跃跃欲试,他觉得自己在部队学的镶牙手艺,可能要派上用场啦。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他在附近矿区租了个门面,开起了牙科诊所。那时候,私人开牙科诊所,可是件新鲜事儿,一些人怀着试试看的心理让米苟利治疗了一回,过后赞不绝口,说米苟利镶牙技术好,价格也比大医院便宜。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米苟利的牙科生意越来越好。
何娟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刚刚愈合的心,被米苟利再扎一刀。
何娟本以为从此一家合为一处,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没想到牙科诊所开起来才两年,米苟利手里有了些钱,就背着何娟在矿区买了套商品房,与一侯姓女人混在了一起。据说这侯女人是因为家暴,带着五岁女儿从家里逃出来的,因为有几分姿色,很快与米苟利搞得火热,米苟利不惜血本,为侯姓女子置办房产,两人从此厮混一处。何娟得知此消息,已是两年以后的事儿了。
米苟利还在部队的时候,跟欧阳倩纠缠多年,何娟忍了,为的是已经跟米苟利生了儿子,她不愿意离婚改嫁,是不想让儿子找个后爹,现如今俩人都有仨儿了,离婚再嫁更是不可能的事儿。况且,三个儿子要上学,要找工作,还要成家,那是多大的一份责任?哪个男人甘心情愿给她们母子打工受累呢?何娟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好在公公婆婆对她还说得过去,她别无出路,只有狠下心来,守住自己的仨儿子,苦熬下去。
米苟利在矿区开办牙科诊所,又与侯姓女人鬼混以后,万般孤独的何娟,想到了娘家最小的妹妹何春。她很想让待嫁的何春能嫁得离自己近一些,日后也好有个能说话的人。她想起住在上院的叔伯兄弟米松子不还单着吗?妹妹何春与米松子年龄相仿,何不为他们撮合一下?想来想去,她觉得当大姐的直接上门不合适,就求自己公公米圣文去找大伯米双成说亲。
上下院搁邻居这么多年,米双成父子太了解何娟啦。他们认为有这样吃苦耐劳、宽容大度的姐姐,妹妹也不会是窝囊人。父子俩爽快答应了这门婚事。
何春跟米松子结婚以后,何娟时常去上院跟何春聊天,有时候俩人一起去山坡上转转,有时候也一起去赶赶集,自从有了妹妹何春的陪伴,何娟孤寂的心多少有了些安慰。
日子跟门前的清水河一样儿哗哗流淌,一去不复返。
牙科行业的暴利使米苟利更加膨胀,他有些厌烦了姓侯的女子,他同时也嫌矿区人口有限,影响收入,就干脆把牙科诊所搬到了新市区。新诊所门面扩大了两倍,设备焕然一新,顾客盈门成为常态,人手显然不够用了。为了长久之计,米苟利专门去了趟省城,请来三男一女四个牙科大学生做助手。不到仨月,米苟利的女助手冯丽丽顺利上位,在米苟利新买的一百三十多平的大房子里,冯丽丽跟米苟利你侬我侬,过上了贵族一样的逍遥生活。
何娟去了趟新诊所,她也看见了米苟利的幸福光景。那会儿,米苟利正笑眯眯地坐在吧台后面的老板椅上,年轻妩媚的女助手冯丽丽紧靠在身边,右胳膊肘支在米苟利的左肩上聊得正热闹。看见何娟进去,米苟利推了下女助手:“去看看进货来了没有。”女助手瞟了一眼何娟,悻悻离开。
何娟坐下,开门见山:“伟子二十多了,不能再待在山沟沟了,叫他跟你学镶牙吧。”
米苟利想了想,痛痛快快答应了。
“伟子先跟你学几年技术,再过几年,你帮着给他开间诊所,他找媳妇也不用愁了。”何娟看着米苟利,他肥胖了不少,脖子显得更粗也更短了,肉乎乎的一张白脸儿,几乎搁在肩膀上一样。
米苟利一一应承。无话。何娟起身离去。
伟子进了牙科诊所。开始几周,女助手还有所避讳,时间久了,看伟子足够腼腆,就随便了许多。时常当着伟子的面,跟米苟利打情骂俏,说些没大没小的话。对于父亲米苟利,伟子实际上没啥感觉,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丁点儿父爱,米苟利就像个可有可无的人。现在妈妈让他来跟亲爹学本事,为了自己今后成家立业,他也欣然接受了。他知道父亲大半生的所作所为,他有些儿瞧不起父亲,她也怨妈妈没本事拉回父亲的心。父亲跟侯姓女子那一段关系,伟子就不看好,父亲能挣钱,不在乎扔给那女人一套房子。如今牙科诊所搬来新市区,父亲没打算接妈妈过来,他又买房子置地,跟那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助手纠缠在一起,伟子知道父亲贪恋女助手年轻漂亮,女助手贪恋父亲的钱财,那都是各取所需。他阻止不了这些事儿。妈妈也阻止不了。那就随他们便吧。
伟子跟着父亲学了三年。他真正看见了牙科一本万利的大好前景。
伟子也恋爱了。
伟子要结婚了。他不愿待在有父亲的城市,他想离得远远儿的。带着自己的新婚媳妇儿,他去邻县县城开了家诊所,从此夫唱妇随,过起了清净又发财的小康生活。
岁月悠悠,峰回路转,六十岁这年夏天,米苟利得了脑溢血,瞬间跌倒在自己的诊所里。当时的情景大家在小说开头都看到了。
米苟利在人民医院经过医生奋力抢救,小命虽然保住了,健康却终不能恢复。从此,失语,瘫痪,无意识,他跟植物人没啥差别了。
女助手冯丽丽断定他再也不会醒来,雷厉风行卖了她跟米苟利同居的房产,卷了米苟利的全部收入,将牙科诊所里所有设备一扫而空,她开着新款奥迪车消失不见了。
米苟利住院三十八天,何娟带着老二老三俩儿子,在医院轮流伺候了三十八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拉回去吧,在家里养着就行啦。何娟就立马找了辆汽车,把白白胖胖的米苟利拉回了家,从此米苟利的吃喝拉撒睡全由她负责。
米苟利开了二十多年牙科诊所,挣钱无数,花在父母妻儿身上的却寥寥无几,回归故里的时候,只剩下赤条条一个自己,还有半睡不醒、一刻也离不开何娟照顾的余生。
何春对大姐说:“有本事的男人有啥好?你看你这一辈子过的啥日子!几个娃子有爹跟没爹一样。”
何娟苦笑:“这都是你大姐的命!躲不开的。”
何春说:“啥命不命的,都是姐夫一个人太作。看他现在怪可怜的,他风光的时候就没想过会落到人财两空的下场。”
米苟利瘫痪在床五年,何娟端屎端尿照顾了五年。
何娟变着花样儿给米苟利做吃的,一口一口喂他。她为他擦洗身子,为他按摩,推他出去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何娟有时候还会拽几根茅草叶子,编织成一个草笼子,捉来一只知了放进去,挂在轮椅上,让植物人米苟利听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唱。
何娟会突然想起一件某年某月的旧事儿,她就会冲米苟利发几句牢骚,责怪他只顾自己在外面逍遥自在,自己亲爹病了也不回家看看,都是何娟一个人跑前跑后叫医生,拿中药,一副一副在小火上煎出来,端给公公喝……
“我自己娘家亲爹也没有福气受我这样的服侍啊!”何娟说的是实话,自从嫁进米家,米苟利前后只在家生活过三年,家里家外大大小小多少事儿都是她这个大儿媳在操持啊。弟弟妹妹四五个,遇到难题都会大嫂大嫂的叫着,求她出主意、跑腿,帮他们度过难关。弟弟妹妹依靠不上大哥,爹妈年纪大了帮不上啥忙,他们从小就把大嫂当成依靠,啥事儿都爱和她商量。何娟其实早就成了米家人的主心骨。
她给米苟利唠叨一件件往事的时候,植物人米苟利歪着的嘴角通常会淌下许多涎水,何娟一遍遍拿白毛巾给他擦拭了,她颤着声音说:“你一个大男人,心里没有亲爹,也没有亲妈,更没有妻子儿女!你这一辈子就知道自己咋高兴咋过,俺们这些人都是欠你的。”
植物人米苟利就像一潭死水,没有波澜,没有生机,没有一丝丝情义。
何娟陪着他,服侍他,就像一件殉葬品。
五年后,米苟利器官衰竭而亡,时年六十五岁。
米苟利死的时候,爹妈都还健在。虽然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米苟利的父母却也不是十分伤心。几十年来,大儿子在他们的生活里就像一个符号,米苟利开办牙科诊所以后这么些年,爹妈见到他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天。爹妈有困难有需要的时候,总是大媳妇何娟在跑前跑后,关键时候,他们通常连米苟利的影子都见不着。
他们认为何娟的忍耐、大度是少有的。他们感恩何娟多年来的细心照顾,他们也羞愧生养了米苟利这个不义不孝的儿子。他们觉得米家实实在在对不起何娟。
埋葬米苟利的时候,三个儿子商量丧葬费咋出,大儿子说:“开牙科诊所,钱像流水一样流进腰包,他兜里有的是钱。”不管妈妈怎么说米苟利在新市区的所有财产都被那个女人席卷一空,大儿伟子就是不出一分钱。他说:“我回来没带钱。”
好在老二老三俩儿子德性是随何娟的,弟兄俩不再与大哥伟子争长论短,各自拿出三千块钱给父亲米苟利办了丧事。老二老三商议后决定:办丧事剩余的钱,加上生产队里各家上的礼钱,亲戚朋友上的礼钱,最后合并留交何娟。弟兄仨还商议,妈妈年龄大了,以后的生活由三个人共同承担,可能会用到的医疗费各家也要有考虑有准备,不能到用的时候说拿不出来。
这次办丧事,何娟看清了:大儿伟子,跟他爹米苟利一样没有担当、一样的自私自利。
许多年以后,有人在郑州一家精神病院看到过冯丽丽。据看护冯丽丽的家人说,冯丽丽在豫西煤城开牙科诊所赚了大钱,后来遇到一个从日本回来的牙科博士,冯丽丽被牙科博士的出众才华和高大帅气的外貌所吸引。牙科博士告诉冯丽丽,他在日本有一家很大的牙科诊所,冯丽丽如果愿意跟他到日本定居,两个人可以一起经营,他说他可以马上为冯丽丽办理相关手续:“当然,如果冯小姐愿意马上跟我订婚,那将更方便办理移民手续。”冯丽丽其实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幻想过移民日本,只是因为家庭原因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她的移民梦才夭折了。如今牙科博士一番话重新激起了她的移民热情。冯丽丽被牙科博士说动了心,两人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
牙科博士非常内行地指导冯丽丽怎样把人民币兑换成日元,他对她说:“你如果信任我,我可以用不到两天的时间,帮你办妥所有手续!”
冯丽丽当然相信了。牙科博士都是自己男朋友了,是要和她一起经营日本牙科诊所的男朋友了,冯丽丽能不相信吗?冯丽丽痛痛快快把自己所有资金统统交给了牙科博士,在家里静候佳音。
牙科博士失踪,怎么也联系不上了。冯丽丽惊醒,明白自己上了牙科博士的圈套!他被骗了个精光光。
她哭着到公安局报案,她又提供不出一点儿有用的信息。她只知道那个人是从日本回来探亲的牙科博士。
公安局暂时无法破案。几百万财产瞬间化为乌有,冯丽丽着急上火,她真的急疯了。
家人没有办法,只好把她送进了疯人院。
医生说,冯丽丽受到的精神打击太大了,病情反复无常,想彻底治好,恐怕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