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纸质泛黄的账本,密密麻麻地记着账本主人一次次地与他人交易的详细过程,时间、地点、金额和交易对象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记着入干股分红的银行流水账,虽然这些都是枯燥乏味的流水账,但此刻在阿星眼里却是一个官员腐败犯罪的“沉沦”记录。
这个账本主人是本市住建局吴局长,原先是藏在他卧室里的双人床床底下一个较为隐敝的旧鞋盒子里,此刻却落在了阿星的手中。
阿星是本市一名小偷,从事盗窃多年,多次侥幸得手和逃脱,这个账本是他前天晚上潜入吴局长家中盗窃时匆忙带出来的,如果不是他当时突然听到钥匙插进门锁的“咔嚓”声中断翻查,也许他在吴局长家里还会翻到更多不能见光的“东西”,不仅仅只有他偷出的这个旧鞋盒。
这个旧鞋盒藏着一叠现金和几张银行卡,还有就是这本黑不溜秋皱皱巴巴的小本子,依阿星往日的习惯,在拿到财物后就会立即把盒子扔掉,但他这天却啥都没扔,反而坐着床沿上疑惑地翻开这个小本子,他从翻开账本的第一页就没停下来,平常他连小说都不看,这会居然被这些枯燥乏味的流水账深深吸引,就象在看一本旷世奇书,一字不落地翻完了最后一页。
阿星觉得这个账本所呈现的画面感胜过他看过的任何一部精彩电影和电视剧,当他合上账本时,脑海里不由闪现出他家里当年发生的惨痛情景。
八年前,阿星还在市二中念中学,那时本市突降一场暴雨引发洪灾,河堤倒塌,房屋被淹,他家因住河边,房舍被大水冲垮淹没,父亲在抢救堤坝时不慎落水身亡,母亲因此身患重病,导致他被迫中途辍学,踏入社会做苦力维持家计,后因结识社会上一名“惯犯”而走上小偷之路。
其实,当时河堤倒塌事故是因河堤建筑工程存在严重质量问题,所以阿星每当想起那幕惨痛情景时就尤为痛恨制造“豆腐渣”工程的幕后黑手,这时他从这本账本得知吴局长不但收受了多家建筑公司贿赂,而且还有某招投标公司的股份分红,于是他将吴局长列为间接害死他父亲的“仇人”。
阿星第一想法是将这个账本交到纪委作为吴局长腐败的证物,让吴局长身败名裂进监狱,但又突然萌生的报复补偿心理,觉得吴局长弄了那么多钱,如若向纪委匿名举报,一点实质性“好处”也捞不到。
所谓“见财有份”,阿星当时潜入吴局长家中盗窃财物时,明显感觉到他家不仅就这一个盒子藏着现金,只是他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把其他财物从吴局长家里带出,心想说不定吴局长此时还没发现少了这个盒子,兴许还可以去再去杀个回马枪。
一个傍晚,阿星再去吴局长家的小区踩点,几经辗转来到他家楼下。
阿星四周顾看,除了那天他攀爬阳台时在那外墙上留下一个不太起眼的足印外再没其他异样,见四周无人,便掏出纸巾把这残留的足印迅速擦掉。这一切他做的很平静,就象他从未来过这个地方,顿时让他产生了再去吴局长家冒一次“险”的冲动。
“你就是那个小偷!”
就在阿星庆幸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中年男人的凝重声音。
阿星身心猛然一颤,愣了会后,硬着头皮转过身。当他看清面前的身影时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心想糟糕,要出事了。
这人就是本市住建局的吴局长,他上次在住建局踩点时,在公示栏上看过他的照片:西装革履,领带飘飘,一副富态模样,且盛气凌人。
吴局长审视阿星一会,命令式口吻对他说:“你跟我来。”
“嘿?!”阿星执拗脾气上来,反问他一声:“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哼哼,你刚才擦那个脚印时,我就录下了你的视频,你跑不了了。”吴局长冷峻笑下,不顾阿星疑惑,转身朝一边的远处走去。
阿星犹豫一会,跟着吴局长来到小区一角的花园旁。
吴局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XXX牌香烟,从中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点燃,接着把烟深吸一口,再朝上空吐口烟雾,然后对阿星责问:“小子,你胆子不小呀,你那天都已经从我家楼台跑了,为什么今天还敢来?!”
看吴局长“泰然自若”样子,阿星的思路也瞬间清晰许多,他淡然一笑,仰头对吴局长说:“哼哼,看来你知道我会来。”
“……,我想你要么是觉得从我家里拿的东西还没够,要么是打算敲诈点什么?”
吴局长说着坐到旁边一张木制长椅上,同时随手弹下烟灰。
“呵呵,我看你是想与我交易吧?”阿星壮着胆子,斜视吴局长说。
吴局长又审视阿星一会,接着拍下旁边的长椅,示意他坐下谈话,而后又猛吸一口烟,再故作镇静地对阿星说:“小子,看来你没把那个本子扔掉,我看这样,我们长话短说,你开个价吧。”
阿星本来没想过要敲诈吴局长,但此时却觉得对他“黑吃黑”也不赖,于是坐到长椅上,有些愤然的口气说话:“我对你那个本子大慨估算了一下,你那本子上的总金额加起来不下二百万,咱们就五五开,怎么样?”
“五五开?不行,我手头没有那么多,那本子上记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而且大部分已经花掉了,我最多只能给你一成。”吴局长说着对阿星竖起一根小手指,但他心里却为之着急。
阿星摇下头,贼溜地“瞪”眼吴局长,说:“哦,那我们就是没得谈了,反正本子在我手上,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会将那本子交给纪委和有关部门,你知道我最恨什么人吗?就是你们这些‘豆腐渣’工程制造者!”
看阿星这么蛮横,吴局长的脸上肌肉立即抽搐几下,他也愤然说:“小子,我真没那么多钱,如果你真要把我那个本子交到上面去,你一样也会被逮捕,我记住了你,也拍了你的相片。如果我被抓,你也一样会进监狱。”
“哼哼,我不在乎!你知道吗?我爸就是因为你们搞的那种‘豆腐渣’工程被河水冲走,他的尸体在几天后,才在我们X江下游几十公里开外的河滩上找到,我向市纪委或者市监委举报你,就算我为我爸报了仇。”
阿星语气冰冷,态度粗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看阿星的粗暴气势,吴局长逐渐陷入绝望中,他懊悔地垂下头,双手十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他说:“年轻人,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等你,我希望你永远不会出现,但直觉告诉我你还会来,哎,请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阿星惊诧,没想到吴局长会突然精神崩溃,他用鄙视的目光盯着他,说:“折磨你?!真是可笑,你难道不为你的行为感到愧疚吗?”
吴局长痛楚地抬起头,目光中充满茫然,他喃喃自语,说:“哎,愧疚?!其实我从开始记录第一笔账就产生愧疚这种感觉,但自从我有了第一次,就接着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我那本子上记满。正是因为我有这种深切愧疚感,所以我才详细的记录每一笔交易。这么多年来,我每写完一次交易记录,我的心里就会感觉好受一些。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跟我算总账,没想到这账本竟然被你,……”
“是,你没想到被我这个小偷把那账本翻出来了吧?”
阿星心下读懂了吴局长的话里意思,一种自卑心理油然而生。在吴局长话音落下的瞬间,阿星似乎同吴局长感到一丝共鸣,他发现他深深地触摸到了吴局长的思绪深处,于是顿了顿,对吴局长说:“我理解你的那种心理感受,……,其实,我也记过一本账。”
“你?!你有什么账?”
吴局长扭头望向阿星,脸上露出一丝惊诧,由此他也似乎想到一点,觉得面前这个人不好惹,如果想收买他也是一个无底洞,自己将来依然会活在被他笼罩的恐慌梦魇中,人说“欲壑难填”,他觉得像阿星这种人的胃口是填不饱的,这种人就像一只嗜血的毒虫,直到把你嗜干为止。
看吴局长面带疑惑,阿星向他要了一根烟,他似乎痛定思痛,然后才深切,羞愧说道:“我的那个账本上也记着一笔笔我曾盗窃的成果,虽然没你那本记得详细,但我记录时间和地点的书写手法跟你差不多。”
吴局长汗颜,有点无言以对,没想到自己竟会同阿星这个小偷谈心思。
阿星把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又继续说:“就象你说的,总有一天会被算总账,法网恢恢,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在每个夜里,我都忐忑不安,经常做噩梦,听到警笛声就以为来抓自己;看到警车就绕道。有次在半路上,我看到两个警察向我走来,吓得我把烟头猛地一扔,撒腿就跑,由于脚下不稳,还掉进一条臭水沟里,搞得一身臭烘烘,那形象真是狼狈。说来我曾经也是一个读书人,为我曾经受过高等教育而羞愧,感到可耻。哎,可是我这条道好似已经回不了头了。”
“年轻人,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们人一辈子路很长,且行且珍惜。”
天色已晚,长椅旁昏暗的灯光将两个男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随之只能依稀听到他们在花园中传出的说话声,可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晚他俩的内心是煎熬和挣扎的,对吴局长来说这就是个死结,自己无论出价多少也换不回那本账,账本记了多久就愧疚了多久,清算的时候到了,结束这种生活状态的时候也到了,只有清算才能解开心结。
阿星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用账本与吴局长交易,而自己记录的账本就象记录自己的人生,走错路就象记错账,欠下的账总要结,走错了路总要回。
这天晚上,吴局长和阿星在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也聊了整整一夜。
次日上午,他们带着各自的账本陆续到纪委和公安机关自首。
“同志,我来自首。”
“自首?什么事?”
“您看账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