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12 月 4 日，著名台湾作家琼瑶阿姨仙逝，享年 86 岁。或许是因敬仰她那些陪伴我们这代人青春记忆的多产作品，又或许是因为她与我老爸同年出生，而老爸却在两年前突发心脏病离世。2022 年暑假，安葬好老爸的骨灰，送别最后一批奔丧的亲戚后，本想为离世的老爸写点什么，却因自己的慵懒一拖再拖。若不借着此刻的契机激励自己，或许这辈子都会留下遗憾。
我的老爸是共产党员，一生勤劳节俭，为人淳朴善良。他是兄妹六人中的长子，在他们年幼时，爷爷便过早离世，留下奶奶独自拉扯他们长大。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四个年幼的叔叔和一个尚在襁褓的姑姑，可想这个家庭的艰难。常言道：“长子如父。”家庭的重担便落在了他稚嫩的肩头。他带领兄弟们开荒种田，起早贪黑，挖鱼塘、种莲藕……只为让全家人能填饱肚子。
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庭沉甸甸的生存压力磨炼出他积极向上的志气，再加上农村人骨子里的质朴与勤劳，他很快得到生产大队(如今的“村”)领导的赏识，破格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担任小队组长。
如今，每年寒暑假我从深圳回到江西老家，最爱做的事便是听老妈讲老爸年轻时的故事。老妈已 80 高龄，她乐意唠叨，我也爱听。老妈说，在大跃进时期集体吃饭都困难，老爸被分配到人民公社(现在的“乡”)食堂负责分发饭票工作，这令人羡慕不已。但他始终以党员身份严格要求自己，从不偷懒，更不会私吞食物，因而常常吃不饱饭。奶奶心疼他，便用家中节省的糯米做了些“粑”让他带到公社宿舍，以便夜里饿时充饥。有一次，他劳作回来，发现“粑”不见了。据目击者称，是邻小队一个叫刘士荣的老头偷吃了。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食物无比珍贵，偷食物犹如如今偷钱。换作他人，定会找那“好吃懒做”的老头理论，可我老爸却像什么都没发生——吃了就吃了吧。
时过境迁，经人介绍，老爸与邻小队的刘姓女子处对象。戏剧性的是，当年那个“好吃懒做”的老头正是这刘姓女子的父亲。后来，这女子成了我的老妈，那个“怪异的老头”也便成了我的“亲外公”。你说巧不巧?好不好笑!试想，若当年“偷粑”事件中老爸非要追究到底，怎会有这一段美满姻缘?
有时我不禁思考：人世间，陌生人之间的交集或许早已注定，而因个人修养与胸怀不同，这交集“是恩还是怨”，又能延续多久?其实，“恩怨”就在一念之间——宽恕他人过往，也为自己积攒后福。看似一切皆是最好的安排，或许都源于人世间的因果循环。
老妈说，那个特殊时期，家中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孩子多，家
境贫寒，老爸年近三十才成婚，后来几个叔叔结婚亦是困难重重。一次，临近三叔定亲，家中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而定亲人第二天就要上门，老爸急得一夜未眠，半夜突然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堂屋，默默抽烟，一根接一根……
后来，我和堂弟妹们相继出生，大家庭人口更多，生活愈发艰难。或许因孩子多易起争执，又或许妯娌间有矛盾，奶奶实在为难，便提出分家——老爸与二叔、三叔各立门户，奶奶带着尚未成婚的四叔、小叔、小姑一起生活。老妈说，分家时只分得一间偏房，做饭、睡觉都在这一间(夜里下雨常漏雨扰人清梦)，还有几个饭碗、几双筷子，连盛饭的勺子都没有。因两个叔叔结婚向亲戚借了钱，每家还分得 87.64 元债务。在七十年代初，这可是一家人省吃俭用多年的工分钱。
日子在我们懵懂的成长中悄然流逝，童年时老爸留给我们的记忆多是严厉，被罚站是家常便饭，有时我们兄弟调皮捣蛋，恨铁不成钢
的他甚至会用挑担箩筐的绳索抽打我们。平淡日子里也有温情时刻，比如晚饭后的“洗洗睡”，老爸会依次为我们洗净脏兮兮的小脸，兄弟姐妹们围着一盆洗得黑乎乎却温暖的洗脸水，嬉笑打趣。印象深刻的是我生病时，老爸心急如焚，用板车拉着我徒步前往市区医院，年轻的他背着我在医院楼上楼下奔波……
童年生活朦胧、零碎却也快乐，我们一边跟着大伙上学放学，一边偶尔到田间地头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不知不觉间，我们都已长大。记得大学毕业那年，因成绩优异，我可按 3%的指标择优分配到临县一家国企单位子弟学校工作。我小心翼翼向老爸要 40 元请同学们吃个饭，一生节俭的他毫不犹豫就给了我，当时我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1988 年，我在临县工作不久，国庆放假回家，老爸首次主动询问我学校的人和事，并叮嘱我好好工作，那一刻我才真切感受到老父亲的殷切期望。还有一次，我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他独自坐火车，再肩挑几十斤自家种的蔬菜，徒步 20 多里路到我所在的三线厂探亲，直至日落才赶到我山脚下的家。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吧(无人有兴趣向沉默寡言的老父亲求证)，那该有多累!我疑惑他怎仅凭信封上的简单地址就能找到……不迷路，或许是他有自己的人生经验;不觉累，或许他肩挑的并非蔬菜，而是对儿孙满满的期待。不知过了多少年，我们首次留意到，佝偻着背的他开始主动帮老妈扫地、倒垃圾、收晒衣服与农作物。一旁的姐姐轻声嘟囔：老爸老了。那时的我还未在意，只是随口附和：嗯，是吧。
此后每年，我在四季更替中忙碌于自己的事情——教书育人、辞职南下、广州深圳、二胎生育、朋友聚会、踢球麻将……生活与工作有滋有味，却鲜少关注远在家乡的老爸老妈。在我看来，他们身体尚好，我工作繁忙，一切都理所当然，我也就心安理得。
寒来暑往，时光匆匆如朱自清笔下的《匆匆》。上班时，除偶尔与老妈通电话，几乎听不到老爸的声音，因他几十年前便已耳背，只能从老妈电话里得知：清明节快到了，你爸问你回不回来“做清明”;老家孩子都放暑假了，你爸问你怎么还没回来;唉，你爸真的老了，昨天插头没拔，直接把“热得快”从热水瓶里抽出，把旁边抹布都烧着了……老妈的埋怨中带着些许无奈与嫌弃，我听着虽有担忧，心中却也暖暖的——唉，我的老爸怎么如此可爱?老得可爱!
古人云：“五十知天命。”如今我已年过半百，愈发珍惜与老爸老妈相处的时光。每逢清明节、寒暑假，我必回老家小住几日或数十
日。常言道：“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我深知，能陪伴他们的日子所剩无几。每次回老家，看似我整日泡在麻将馆，并未时刻陪伴左右、嘘寒问暖，但我内心的温暖与踏实，又有谁知?因为出了麻将馆，我仍能像儿时那般——与他们共进晚餐，饭后还能与老爸同睡一被窝聊天(他耳背，只能单向交流——他说我听)，在他重复的老故事里安然入睡……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老爸指着墙上日历说：你明天又要回深圳了?我默默点头。他满脸失落道：你啥时候找同学帮忙，回咱这儿学校教书?我和你妈真的老了……我一边收拾回深圳的行李，一边习惯性笑着敷衍：好，好。第二天早餐后，我叫了辆滴滴快车，匆忙将行李搬至后备箱，坐上副驾驶，心里惦记着火车出发时间，生怕路上堵车!就在司机启动汽车转弯瞬间，我习惯性朝家门口望去，只见老爸像往常一样倚着门框，眼巴巴望着我，眼神里除了往日的不舍与眷恋，还有更多唯有我能读懂的期盼、执着与无奈……令我心疼不已!此后每次回深圳离家时，我只会用力拥抱老爸，然后扭头便走，因我不敢再与老爸的目光“面碰面”……
年迈的老爸腿脚愈发不便，几年前还能去 200 米外的菜市场转盘与小区老人一同坐坐，或乘凉，或晒太阳。如今只能拖着脚步走到住房巷子，有时连带去的小凳子都忘带回家，看来我亲爱的老爸真的老了。于是我心生一念，打算考驾照买车，趁老爸尚在且行动自如，带他回山里看看年轻时走动频繁的老亲戚——如今也只有我的那些表叔们。2018 年暑假，我鼓起勇气报名驾考，或许因暑假练车时间
短，又或许觉得来日方长，再加上三年疫情干扰，我的驾考科目三一直未能通过(直至老爸去世那个暑假，我才通过科目三与科目四，顺利拿到驾照。可老爸已不在，有了驾照和车又有何用?)。
终于到了 2022 年暑假，我像往常一样拖着行李箱回到老家，看到端坐在堂屋的老爸神情黯淡，没了往日我回家时的笑容与活力。我赶忙放好行李，递给他一根烟，他默默接过，默默抽着，双眼随意望着屋外水泥路。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过了一阵，老妈回来，弟弟和弟媳也到了。大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与寒暄，谁也没留意老爸依旧不参与，默默出门去收晾晒在绳上的衣物。
常言道：“相由心生。”回到家的第三天，7 月 24 日晚十点半左右，老爸突发心脏病离世，享年 84 岁。那晚格外燥热，我一边叮嘱弟媳赶紧给主要亲戚打电话，一边木然地摸着老爸逐渐冰凉的身体。虽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会如此之快。心中的悲凉与愧疚
尚未及宣泄，便得匆忙操办老爸的后事。好在兄弟姐妹们多，无需我过多操心，他们已按老家习俗，将出殡前 1 - 7 天的事情安排妥当。
在我们老家，老人去世的白喜事，出殡前一晚最为热闹。在房前屋后摆上几十桌，既要让主丧的“八仙”们吃好喝好，也要宴请各方亲戚朋友。晚宴开始，唢呐鞭炮齐鸣，道士念经超度，热闹非凡。我们孝子逐桌敬酒，说着客套话……餐桌上的远方亲戚不必多提，单说老爸生前最想见的那些远方“表叔们”都来了。有时我会想：老爸生前心心念念的这些人，为何最终一生都未能“再相见”?或许人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实则有些人、有些事，一转身便是一辈子。今晚的老爸，好比空中绽放的烟花，璀璨而又短暂。
第二天凌晨四点正式出殡，大家庭老老少少披麻戴孝，“陪”老爸吃了最后一餐饭，随后八仙抬棺上车，将老爸送往临县殡仪馆火化。这殡仪馆与我曾工作的单位仅一山之隔，也是当年老爸徒步送菜到我家的必经之地。看似巧合，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从殡仪馆出来，我捧着老爸沉甸甸的骨灰，刹那间，积攒一周的疲惫与悲伤如决堤般涌出，我放声痛哭……
上午九十点钟，我们驱车将老爸的骨灰送至家族新坟山安葬，一同下葬的还有中共中央颁发给他的“光荣在党 50 年”纪念章和几包他一生钟爱的香烟。之后，我们回到老家为他布置好灵堂，一切安排妥当。傍晚时分，数月来的第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据老人们说，唯有“有福”之人离世才会如此感天动地。而在我看来，是这飘摇的风雨在倾诉全家人对老爸无尽的思念……
时光飞逝，又是两年过去。我对老爸的思念与日俱增，既有因在外工作与他“聚少离多”“忠孝两难全”的愧疚，更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夜深人静时，我常思索，人忙碌一生，终究“尘归尘，土归土”，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旅程，每个人都在追寻自己的意义。有人说，人生的意义在于追求财富与权力;有人说，在于实现自我价值;还有人说，在于体验生命的丰富多彩。
到底何为人生的意义?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但当我们历经沧桑，蓦然回首，才发觉人生的意义其实很简单，就隐匿在那些平凡的日子里。
最后，我想说：我的老爸一生平凡，却也活得意义非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