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是我家的小狗。它现在能和我长相厮守,是缘于同事看我常独来独往,主动送我一只聊解寂寞。它当然不是名贵品种,就是一个普通的串儿。它的模样颇为特别,黑白相间的毛,长嘴瘦脸,大胸蜂腰,尾长而蓬松,双耳直立,头有“天眼”,屁股有一对酒窝,像边牧,又似柯基。路人见了往往忍不住要嘻笑评点一番,喜宝倒无所谓,只是瞄两眼围观的人,就“哒哒哒”跑远了。
喜宝经常和我一起默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大街小巷,走向辽远空旷的山野去看山看水,吹风赏花。站在牛头山巅,我们一起俯瞰昭化山水的“太极”图;走在嘉陵江畔,我们一起沐浴利州秋天的温暖阳光。田野里、草坪上,我们一起奔跑、玩飞碟。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我们相对无言,只是静静地看落日西沉,看飞鸟归林。
玉笛暗飞时,月色半人家。喜宝和我踏着斑驳的光影走在珙桐路上,这条路几乎是我们日日都要走过的。小城微如芥子,但也有若干纵横交错的道路,珙桐路就是其中的一条小巷。它东起利州广场,西达苴国广场,刚好贯穿了整个东坝。珙桐路宽约六米,两边的房屋均是三四层高的老式建筑,简朴而敦厚,低调而内敛。人在中间游走,自在而轻松。小巷两边店铺林立,单是卖吃食的就有东北饺子、宽凉面、胡妈妈冰粉、曾家山粗粮馆、老地方剑阁串串香、花色饺、清真羊肉、金贝尔烘焙等近二十家店铺,更不说还有雪国天骄、七匹狼、水云间、伊奥等多家服装店以及其他店铺。小巷虽小但“五脏”俱全,烟火气漫溢,几乎可以满足我平常生活的所有需求。
我的住所,居于珙桐路中间一点,小区大门左右各是一家食店。左面是“陈荞麦面馆”,店主陈老三,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短小精悍,说话幽默风趣。据说从小调皮的他初中毕业后就去闯荡江湖,修自行车、砌砖、制模、卖卤肉、开出租车,“能想到的营生几乎都去尝试过,苦了半辈子。”陈老三每次都会用这句话结束和客人的闲聊,言语之间是苦楚也是豁达。陈老三天南海北地漂泊了二十多年,母亲已经垂垂老矣,自己也是满身伤痛。他决定带着妻儿,带着异乡的风尘回到故乡。陈老三世代居住在朝天曾家山,曾家山山高林密,是世界避暑名山,出产荞麦、苞谷、核桃、土豆等。陈老三思前想后,干脆把老家的特产拿来做成最简单的饭菜——洋芋饭、荞麦面、酸菜豆花,繁华洗尽,返璞归真。这正好切中小城人的胃口和心意,“陈荞麦面馆”的名声不胫而走,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其实,这家店铺以前卖过简阳羊肉,三个大门面一溜大开,蔚为壮观。可是,一时的爆火之后就是不温不火,继而门可罗雀,老板只能关门走人。如今,这“陈荞麦面馆”不声不响地开始营业,陈老三和妻子阿花是主厨,他们和三四个帮工日日在店铺里忙碌,日子细水长流,门前总有人在排队等候。
店铺里是热火朝天的繁忙,店铺外一隅那张木质躺椅却是一派安闲冷清。那椅子是陈老三给母亲陈阿婆设置的专座。她平日里就或躺或坐在这张垫着厚厚褥子的椅子上,不言不语地看着匆匆来去的行人,有时也能看到她微微闭着眼,似在酣眠。陈老三或阿花也会忙里偷闲,端着水杯或者拿着一块糕点,到阿婆身边嘘寒问暖,偶尔也会撩起围裙坐下来和阿婆絮絮地聊几句。
大门右边是“王记成都锅盔.肥肠”,他家的主角是成都锅盔和冒节子肥肠粉,兼卖“一元一串的钵钵鸡”。姑且不说冒节子肥肠粉和“一元一串的钵钵鸡”,单是焦黄酥脆、肉香扑鼻的成都锅盔就蜚声小城多年。这些锅盔几乎全出自门口那位高高瘦瘦、面容清秀的小伙子之手。他成天站在那里揉面、擀面、烙饼、烤饼,把白白胖胖的一团团面变成若干个焦香咸酥的锅盔,这些锅盔又伴着人们流散到小城的各个角落。早晨,那些步履匆匆的人多会停下脚步,买一个锅盔边走边吃,开始一天的忙碌;傍晚,放学路过的孩子常常嚷嚷:“锅盔,成都锅盔!”爷爷或奶奶就会一边笑眯眯嗔怪:“就知道吃锅盔!”一边赶紧扫码付钱,末了还不忘叮嘱老板:“牛肉馅的,切成四块哈。”即使不是吃饭的时间段,也有人单纯因为馋这一口而买一个锅盔,吃得满嘴生香,心生欢喜。
喜宝和我几乎日日都要从“陈荞麦面馆”和“王记成都锅盔.肥肠”门口走过,穿过珙桐路,到苴国广场,绕南河河堤,走过利州广场,回到珙桐路的家,这几乎是我们的固定路线。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遇到熟识的人,不免偶尔要停下脚步寒暄。若是时间稍长,本来安静待在脚边的喜宝就会烦躁地“汪汪汪”大声叫,和我聊天的人就哈哈大笑着说“再见”。
喜宝原本是一只活泼调皮的小狗,在它四个月之前,我家就是它的全世界。翻笼子、咬拖鞋、撕布条、“嘤嘤嘤”叫,这些就是它的日常活动;四个月之后,它开始被带着去探寻更辽阔的世界。第一次到纷纷扰扰的珙桐路,汽车声、小孩的哭声、各种叫卖声喧嚣不止,它惶恐不安,战战兢兢,总想掉头往回跑,只是碍于牵引绳的束缚而不能逃离喧嚣,不得不勉强前行。随着出门次数的增加,它慢慢地习惯了这热闹纷繁。
秋色老梧桐,小城美如画。南山的苍翠中开始点染了红和黄,嘉陵江畔的芦苇在晚风中轻声诉说对春水的思念。中午的广场空旷寂寥。我索性解开绳子,让喜宝暂且享受一下自由。它在草坪上打滚,奔跑,尾巴高高翘起,嘴里不时发出愉快的“呜呜呜”声。蓦地,一只瘦弱的小黄狗跑过来,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喜宝。过了一会儿,又迈了几步怯怯地靠近。喜宝呆愣了片刻就欢快地奔向它。彼此碰了碰嘴巴。又开始嗅屁股,小黄狗乍一开始还有些半推半就,很快就镇定下来,转着圈地彼此嗅闻。几圈下来,它们就撒着欢地奔跑、追逐。一会儿喜宝扑到小黄的背上,一会儿喜宝又被小黄扑倒了。广场空旷,秋风不冷,狗子们玩得很开心。
在它们玩的间隙,我把手中的半个锅盔扔过去,“嘬嘬嘬”地呼唤喜宝和小黄过来吃。小黄警觉地看看我,再看看喜宝,迟疑着。我往远处走了几步,喜宝嗅嗅,也跟着我走远了。小黄胆子似乎大了一些,小心翼翼走近后开始大快朵颐。还剩下一小块的时候,它竟然叼起饼子跑了。我们很好奇,就远远地跟在它身后观察。只见它跑到一丛灌木下,把那一小块锅盔放在草丛里,然后用爪子刨了刨旁边的泥土。我瞠目结舌,“真是聪明的狗子呀,还知道手有余粮。”天色深沉,我和喜宝回家了,小黄也跟着我们走了一阵子。快要到家的时候,我喝住了小黄:“回去吧,我养不了你。”小黄止步不前,喜宝翘着尾巴“哒哒哒”地向家跑去。我回头的时候,小黄还呆呆坐在原地。
后来,喜宝一到广场就要到处寻觅,小黄也总会出其不意地从某一个地方“哒哒哒”地跑过来。喜宝每次都会静静看着小黄享受我带去的食物,看它去藏余下的食物,然后才和小黄嬉戏、奔跑、追逐、咬耳朵、相互扑倒,嘴里还不时发出“呜呜呜”“嘤嘤嘤”的声音。
日复一日,喜宝不只和小黄玩得欢快,对其他偶遇的狗狗也是热情似火。看着躁动的喜宝,我多番思量,最终还是把它带进了宠逸堂,一个胖乎乎的医生在谈笑间断了喜宝的情缘。
中午的阳光正好,小黄跟着我们走到小区门口。正在椅子上端坐的陈阿婆看到和喜宝嬉戏的小黄,慢悠悠说:“这狗子看起来很乖哟!”
“是的,它很乖巧聪明。是一只流浪狗,没人要哟!”我看着瘦瘦弱弱的小黄,怜惜地说。
陈阿婆的眼睛似乎亮了亮,拄着拐杖慢慢地站起来,颤颤地问:“那,我可以养它!”说着,抖抖地从衣兜里掏出半块甜甜圈,投过去,“嘬嘬嘬”地唤小黄过去吃。
小黄和喜宝停止了嬉戏,都犹豫着,彳亍着。我喝住并劝诫意欲去吃的喜宝:“喜宝乖,让小黄吃哈!”小黄最终还是叼起一块,往旁边走了几步才开始啃食起来。从此以后,小黄每天都会跟随我们来到“陈荞麦面馆”,也总会心满意足地吃到陈阿婆给它准备的美食。再后来,小黄就不再是小黄了,陈阿婆亲昵地叫它“甜甜圈”。渐渐地,甜甜圈的背脊变宽了,肉乎乎的;甜甜圈的毛发也有了光泽,亮亮的。白发苍苍的陈阿婆也不总是坐着或躺着了,她有时也会拄着拐杖在小巷里蹒跚而行,甜甜圈就在她身前身后缓缓地走。面对这样的情景,珙桐路上就常有以下对话:
“甜甜圈又陪阿婆散步啦?”这是“东北饺子馆”的老蔡在粗声打招呼。
“是的,甜甜圈最乖啦!”老人瘪着嘴,笑笑说。
“来,甜甜圈,吃一根火腿肠。”这是“水云间”年轻女店长在招惹小狗。
“它不吃啦,刚吃了肉骨头,一大碗呐!”老人看看身边的小狗,拒绝了邻居的好意,隐隐的似乎还有一些得意。一旁的甜甜圈却有些不开心,仰起头,“汪汪汪”地叫了好几声,惹得那女子和陈阿婆都笑了。
当然,有时候甜甜圈也会被一些奇妙的事物吸引而跑远,但只要陈阿婆颤颤地呼唤:“甜甜圈,回来。”它很快就“哒哒哒”地跑回阿婆身边。
甜甜圈依然想和喜宝玩耍,远远地看见喜宝,就摇着尾巴“哒哒哒”跑来嗅喜宝,但是喜宝只是蜻蜓点水似地嗅嗅,迅即跑走了,有时甚至高昂着头一溜烟跑过。甜甜圈偶尔也偷偷独自去广场溜达,但它更多的是卧在陈阿婆怀里,和她一起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俗话说:“昭化的葱利州的风。”昭化的葱翠绿惹眼,而利州的风一到冬季,就“呜啦呜呜啦”地呼喊。几场风吹过,落木萧萧,江水凝重,行人就裹紧了衣领。这样的天气里,喜宝已穿上了一件蓝色的小袄子,甜甜圈也穿上了一件红色的小袄子。它常常独自懒懒地躺在椅子上,要么睁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要么闭目养神,和当年的阿婆一样。至于陈阿婆,只是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才偶尔出来坐一坐。
一天,冬日晖晖,和气暖肌肤,喜宝和我又从“陈荞麦面馆”走过,椅子上只有甜甜圈百无聊赖地躺着。看到喜宝,它也只是抬眼瞅了瞅就又耷拉着脑袋躺下,而喜宝更是目不斜视。看来,它们已是渐行渐远,相逢不想相识了。
“陈荞麦面馆”里只有阿花和几个帮工在忙碌,但依然食客众多;“王记成都锅盔.肥肠”店里也是人声鼎沸。
又一天,喜宝和我从“陈荞麦面馆”门前走过,面馆大门紧闭,一只大锁冷冷地挂在门上,门上张贴着白纸黑字的告示:“歇业七天,敬请谅解!”门前那把木质的躺椅空空的,只有风掠过。
右边“王记成都锅盔.肥肠”的小哥依然在认真揉那白白胖胖的面团,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依然是步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