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餐,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而当兵出发前的那顿晚餐,永远珍藏在记忆深处。
1968年3月,我体检合格,收到新兵入伍通知,开心得像只小鸟,从滨中直往老家正红飞去。
我憧憬着在大海上游弋,驾驶着战舰劈波斩浪……
我把喜讯报告父亲,他连忙说:“好啊,好男儿志在四方。”但我突然发现,父亲笑脸下那淡淡的忧伤,把对我远离的不舍潜藏在深浅不一的沟壑里。我知道,前段时间他还和在苏州大学读书的远房哥哥讨论我当兵的事,哥哥的来信放在抽屉,被我无意中发现,哥哥劝他,儿女总要远行,笼中鸟,池中鱼,养得再好,能有什么出息,他的担心跃然纸上。我读懂他的心意,我想要用我的坚定和执着让他们放心。
父亲看到我在沉思,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拍拍我的肩,笑呵呵的说:“你先回去吧,告诉大姐二姐全家都回来,热热闹闹地为你饯行。”说完又仔仔细细打量着我,那专注的眼神似乎把我的模样定格在记忆的照片上,然后转身奔向獐沟集市,买了八九斤猪肉,带着沉甸甸的心情,急急忙忙赶到家。
那天特别热闹,空寂的三间茅屋突然挤满了人,欢声笑语像关不住的热浪,把略显清冷的早春温暖起来,室内也春意荡漾,我想,一切都这么开心多好,千万不要因为我的远离平添伤感。
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表面的风平浪静难掩心底的暗流涌动。特别是因病卧床的母亲,一阵咳咳喘喘,一阵长吁短叹,像西北利亚的寒流拥进室内,把一颗颗火热的心冷却下来。
我知道,母亲带病的身体加剧了对我远离的伤感,我赶忙走到母亲身边,轻轻的叫声妈,我看到母亲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太多为家庭付出的印记,为支持父亲工作,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撑起这个家,挥锹整地,像男人一样奔走在田间地垄,汗水和苦累洒在地头,坚强和打拼记在心上,你盼着儿女快快长大,长出一副分担责任的肩膀;你希望改变命运,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你对儿女的付出,不顾一切,近乎疯狂。
记得小学一次上学,外面下着小雨,我背着书包往外冲,妈妈拿着一件外衣,撑着当雨伞挡在我头上,硬是一路送我到校,泥泞的田埂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足迹,足迹里闪耀着希冀儿女成才的光。妈妈呀,你为哺育儿女成长呕心沥血,儿女怎能忘?
我不敢多想,赶忙拉着母亲的手,说道:“妈,儿子当兵,就是出趟远门,不必在意,你安心养病,病好了我又回来了,放心吧!”我尽量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可心里却翻江倒海,明天就告别母亲,我有点愧疚,在母亲的呵护下,我的羽翼刚刚丰满就要远走高飞,刚刚能为她分担担子又选择别离,未能尽职尽孝的酸楚在心中升腾,再看看她那羸弱的身体更让我担心,肺气肿、心脏病怎么熬过无情的寒暑冬夏,我怅然若失,赶忙转过脸去。
母亲有点哽咽,说:“儿子,一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记挂妈妈,妈妈没事的。”停顿下,又说了句:“别忘了给妈写信。”我连连点头,许下一个让妈妈放心的承诺,我知道,母亲用泪水诠释着那句老话:“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用多多保重回馈母亲,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妈,我爱你!
二姐感到气氛低沉,试图改变一下,立马开起了玩笑:“今天老爸买那么多肉炸团子(肉圆的方言),为小弟送行,当初我们出门(出嫁)也没这么讲究,老爸老妈太偏心了!”一句话逗乐了爸妈,老妈擦去泪花,随即回怼一句:“死丫头,你就搬弄是非,什么时候亏待你们了?”一阵笑声让室内立刻轻松起来。开心稀释着即将分离的忧愁,玩笑掩饰着远行的失落。
一阵喧闹之后,开始准备晚餐。斩斩断断,八九斤猪肉全部做成肉圆,十几口人挤在一张桌子旁,别开生面的晚宴开始了。
父亲坐在桌前,用铿锵有力的声音为我送上当兵远行的讲话。“当兵远行,大家都有点依依不舍,但保家卫国,总得有人扛起责任,没有人负重前行,哪来的岁月静好,作为当兵的,都是家中儿女,都是父母心中的宝贝,舍小家,为大家,走向军营,是责任,也是义务,我们要支持当兵,不能拖后腿。”说到这,父亲用目光扫视一周,似乎用坚定的眼神告诉大家,我是坚决支持的。其实大家并不反对,只是表达留恋和不舍而已。父亲随后话锋一转:“再说做血性男儿,也是我家的传承。”
说到这里,煤油罩灯把父亲的脸照得通亮,满脸丘壑的皱纹似乎讲述着他抗日战争经历的腥风血雨。
1943年5月1日,父亲作为獐沟区联防队长,带队参加在姜三埝召开的反扫荡联席会议,会议开到天亮,不知什么原因,日本鬼子将会议地点包围,在突围战斗中,县反奸科长万岗牺牲,父亲被俘,在鬼子监狱被拷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受尽酷刑,历经三个月的磨难,经党组织营救走出监狱,在血与火的考验中,交出保家卫国的英勇答卷。
在抗日战争年代,父亲勇敢的冲锋在一线,为我们树立了榜样,而今我们已经长大,更应该接过父辈的接力棒,用青春和热血守卫万里海疆。
听完父亲的讲话,激动的心情像潮水涌过堤坝,将缠绵的思绪冲走,留下努力当好兵的坚定理想,我站起来向父母保证。“爸,妈,请放心,我一定在海防线上建功立业,用最优异的成绩向你们报喜,不辜负你们的希望。”
边吃边谈,很快晚餐结束了,但我久久不能平静,这是一次亲情的欢聚,一次鼓舞斗志、奋发向上的话别,一张张笑脸镌刻在心里,成为永恒的记忆,一个个祝福和希望成为激励我前行不竭的动力。
第二天一早,踏着晨雾,直奔新兵集结地,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向海军北海舰队青岛基地进发,开始海军生活,至此崭新的一页从这里翻开,新的征程从这里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