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乌江行纪
1969年2月4日,重庆市革委会在大田湾体育场召开15万人大会,欢送首批1.2万知青奔赴涪陵、万县、内江农村插队落户,拉开了重庆知青上山下乡的序幕。而我在这波历史大潮中,算是后进分子,一再的眷恋与徘徊中,直到水过三秋,在1969年11月25日才随学校统一安置到涪陵地区酉阳县兴隆区木叶公社落户。
从重庆朝天门启程,辗转于长江、乌江,途经涪陵、武隆、彭水、龚滩、酉阳,历经四天三夜,行程上千里,抵达兴隆区木叶人民公社。个中艰辛与见闻,永志难忘。
25日凌晨六时。天色未明,初冬寒气凌人。母亲送我步行至上清寺六中,经过健康路、第一工人医院、跳伞塔、体育馆、上清寺——这是自己多年来最熟悉的回家之路。今天我却背负行囊,反其道而行之,将要逆行万水千山,走向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前程晦涩如夜,一路街坊冷清,心中沉郁,沉寂无语。耳畔是母亲的千言万语,叮嘱又叮嘱。
走进六中校门,带队工宣队与老师正清点人数,匆匆报到后,不久便依次上车。为避免朝天门触景生情的悲伤,我再三要求母亲止步,母子就此惜别。
公交车从学校出发,知青与家长们为离情别绪所羁,车内一路沉闷。至文化宫大门遇堵车,送行家长中有叹息者曰“一马阻道白马忧”,此语似有隐喻,给我的印象极深。
车到红港(朝天门),已是人头攒动。匆匆登船,船舷边早已挤满挥手惜别的少男少女。当时,同程一船的有渝中与沙坪坝的知青。渝中知青在涪陵下船转道乌江,走进武陵大山。而沙坪坝知青则继续顺江东去,进入秦巴山脉。渝中的除了六中发往酉阳,还有发往彭水的29中知青,发往秀山的41中知青,发往黔江的凯旋路中学知青。猜想当时分配重庆主城知青对口落户专县的原则是,越是城中心,越是重点中学,越需要接受最艰苦的再教育。所以,渝中几个重点中学发配酉秀黔彭,是命中注定。
一声汽笛,划破清晨夜空。先前还是嗡嗡一片低抑的细碎声,仿佛一下子被尖利的汽笛声激活,呼叫与哭泣声忽然放大了若干倍,伴随轮船的轰隆声,船体破浪的哗啦声,一起在耳畔混响与回荡。望着渐行渐远的万家灯火,想着那个风雨中永远温馨的家,禁不住泪眼朦胧了。
下午两点多钟,船至涪陵。走下趸船,仰望乌江与长江汇合口的涪陵,明显感觉到区域的落差变化,心中腾起一阵落寞。
涪陵古称枳,是巴国初始的国都,随着巴域向上游拓展,迁都江州(今重庆主城),涪陵也就惟余”巴子故都”的旧称了。涪陵城也是一个山城,作为六十年代涪陵地区行署所在地,城建形象破旧,到处是吊脚楼与低矮的砖木房,像样的洋房很少。沿街基本没有行道树与街心花园。我们一行落魄少年,背包笼耸地步行从河街爬坡上坎,穿过好几条街,落定在靠乌江的一家旅馆。
住宿安排完毕,离约定的集体用餐时间尚早,有两个多小时可以自由活动。顺便观览了左近的街景。因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对卖油醪糟、大肉面的店铺有所关注,确乎撩人食欲,但考虑到不久便可集体晚餐,从经济方面计,忍了。当然也保住了包包里不算丰腴的“数数”。
11月26日凌晨,涪陵乌江码头,江涛声声,暮霭沉沉。因溯江而上,滩多水急船速慢,那时自涪陵发往酉阳龚滩的船都是子时两点开船。一行人在睡意朦胧中被“工宣”唤醒。又懵懵懂懂地跟队穿过旮旯狭小的街巷,七弯八拐,就像走八卦,最后到达乌江码头。
七十年代,行走乌江的是川轮公司“红阳”小火轮。船体小,三层舱,底层是轮机舱,平层是三等仓,顶层是二等仓。通常二等舱乘客较少,三等舱则人满为患。舱里排列着木质的条凳,客位并不固定,散座,不编号,随到随坐。因船小,三等舱不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柴油味,而且汽轮机噪声与震动令人不堪。
红阳轮吼叫着破浪前行。浑浑噩噩中依稀时近凌晨时分,依稀船停靠了武隆码头。想起先于二月下乡到武隆鸭江落户的二弟明扬,此时应尚在晓梦之中。随即援笔感兴一首:
江风瑟瑟夜蒙蒙,
再辞枳城秋气浓。
舍弟应在晓梦里,
岂知江上过家兄。
乌江从武隆到龚滩流段,江水奔腾在武陵山峡谷里,山势雄峻,激流汹涌,自古号称“天险”。今天人们赏心悦目的乌江画廊,在过去却是客商的羁旅,纤夫之畏途。
五十年代虽用机动船取代了木帆船,疏浚了沿途大量的险滩,拓宽了航道,但在六十年代末,依然让人强烈感受到了乌江天险的超凡戾气。沿途很多陡峭的岩壁上,纤帆时代人工开凿的纤夫栈道,历历在目,分明彰显着乌江人生存环境的悲壮以及天赋而生的跌宕血性与超凡勇毅。
乌江最惊险的是过滩。生动表现出人与自然极不和谐的对抗性。江水如喧嚣的奔马群呼啸而来,船工(水手)们手持篙杆如临大敌,小火轮则是怒吼着声嘶力竭,乘客呢,要么是战战兢兢,要么是新鲜猎奇,我应该是属于后一类吧。体验着船在汹涌激流中的起伏、摇摆与颤抖。心中激起一种鲜有的豪情。冷不防一拨浪头扑进船舱,乘客们犹如被撕咬般地一片惊叫。竟至于船到武隆上游的边滩,人终于屈服于大自然的淫威,船长令所有乘客下船步行,给小火轮拴上钢缆,船在上游绞车的助力下,开足马力,斗浪而上。那情状就像一位敢死就义的勇士,是何等的悲壮!
乌江不仅豪放,也有婉约的一面。江水玉色一般的碧绿,浪花雪也似的耀眼,大自然最真实淳朴的音乐诗画又带给我一路的心灵抚慰。船至龚滩,一首长诗《乌江行》大体成型。诗稿今已亡佚,只记得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你好啊,滚滚乌江!
你好啊,千里绿浪!
该用什么来倾诉我的衷肠?
该用什么来表达我的敬仰?
是青春的虔诚葵花向阳,
还是革命的信念地老天荒?
与暴力的乌江周旋了一天,不堪重负的红阳号承载着五六十名疲惫的乘客,在下午五点多钟抵达彭水县城。
彭水县城坐落在乌江南岸的一片边坡上。下船后,顺着坡岸边旅客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蹒跚而上,即到了县城最繁华的地方。
六十年代末的彭水县城实在是小。我的印象中,就只有一条街。街区沿江铺陈。房屋简陋,临江吊脚楼,临街砖木平房,二三层的楼房少见。有印象的,是一家相馆,还有影院。市容可谓粗不具形,与当时常见的乡场无异,只是规模稍大一点。
是夜,住在靠江畔的一家客栈,是一栋二层楼的改装吊脚楼。乌江与武陵大山压在心头挥之不去,再加上彭水县城的破陋,让一群曾经无比高调的革命骁将一片沮丧,大家都无心逛街,晚饭后,早早蜷伏在床上,在隐隐的涛声风声中吹牛、发呆、闷睡。
11月27日。照例是凌晨早起登船。梦里懵懂地打着电筒登船。天亮后,才看清楚,彭水到龚滩这一段,两岸山势颇具文艺范儿。好多年后才知道这一段江山被旅游界冠以“乌江画廊”之美誉。
印象中,红阳轮上的伙食还可以,每日中晚餐都能见到肉。价格已记不得了,只记得知青生活里,赶场吃绿豆粉,每碗一毛。船家用饭比岸上贵,这是潜规则,加上有肉,每份理应两毛以上。
记得是下午三四点钟到达龚滩。
龚滩是乌江进入重庆(当时属四川)的第一个大码头。有文字可考的历史有1700年,大约建制于南北朝时期。在以江河舟揖为交通主导的时代,由于其连接川黔,直达长江的地理优势,故而龚滩自古便为川黔湘边物质集散地。酉阳当地有俗语曰“钱龚滩,粮龙潭”,赞的就是龚滩的商贸发达,生财有道。
龚滩以险滩得名,龚姓在这里发泰,故称龚滩。老龚滩对岸有蛮王洞,为巴人墓葬地。形成时间应在汉至南北朝时期,属于后巴人时代。可见,龚滩的历史应该早于文字记载的南北朝时期。
船近龚滩时,让人感受到的不是滩,而是黑压压覆顶袭击来的崇山峻岭。崇山之高,令人抬头落帽;峻岭之酷,让人不寒而栗。下午四点多钟,日已隐入山背,狭窄的天空,光色黯淡,江面一片阴沉。江流婉转,波光斑驳,幽深而冷峻。下船后,站在码头石梯上,禁不住仰视对岸那一派巨大的山崖,黑黢黢的,遮天蔽日,让人自觉渺小,有些黯自神伤。听当地人说,那是贵州的山。
从龚滩发往酉阳的老式客车一路吼叫着盘山而上。越过阿蓬江大桥后的那片山岭,高耸峻峭,车在山巅上颤巍巍地行驶,放眼望去,云雾飘渺中群山莽莽,云雾中的乌江支流阿蓬江似一条时隐时现的绿色飘带,而龚滩低矮发暗的吊脚楼群,则像散落在江畔的被时间遗忘的一堆散乱的作品。
车行3个小时,到达酉阳,已是掌灯时分。酉阳县城在钟多镇,建在两山相夹的一片狭长的谷地。这个曾经的酉州州治建国初期的酉阳行署地,城建规模与繁华程度,显然超过彭水。入夜的灯火,虽然微弱而稀疏,但对于一群羁旅千里、身心俱疲的少年,无疑有一种荒原投宿般的慰藉。
照例我们被安排在车站旅馆。旅馆是一幢三楼一底的青砖楼房,是当地的地标建筑。底层为餐饮部,二到四层为住宿部。
后来才知道这里是重庆知青的大本营。几乎所有下乡与返城的重庆知青在转运途中都需要在此寄宿。在这里很多房间的灯彻夜不泯,在这里时常听到深情的夜半歌声。
11月28日。晨起后,在楼下洗漱间,一起洗漱的有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听我们几个牢骚满腹的对话,笑着对我说:“革命小将到哪里落户啊?”我没好气地回了句:“请问革命老将到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的地方有何贵干啊?”中年人还是笑嘻嘻地:“我是市公安局的,来这里办案。”听这话,我们都吃了一惊。记不得是谁问了一句:“听说这里出土匪?” 中年人:“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你们下乡多留心注意安全就是了。解放前,这里情况有点复杂。”离乡千里,毕竟山高皇帝远啊!我们心头,感伤之余又平添了一分忐忑。
由于每天从县城发往兴隆区的班车(途经毛坝公社、木叶公社)仅有一班,而且是小客车,而我们被安排在木叶公社的知青一行八人,按这条线路的日常运量,须增加班车。为等候车站队调度车辆,我们便打时间差在旅馆周边游逛。
我们还真发现了“稀奇”。旅馆临街的石梯上,坐着一个包大头帕,穿棉长衫的老者,手里握着一杆梭长梭长的“烟枪”。足有一米多长,黄铜烟嘴,竹筒被烟火熏治为赭黄色,泛着浸浸油光,别有一种古董味儿。
看着我们几个围了上去,老人不动声色地吞云吐雾,嘴里发出“咂巴咂巴”的声响,一任我们满脸惊讶地在旁边好奇嘀咕。待烟嘴的烟叶燃尽后,老者把“烟枪”往地上一磕,抖出烟灰,站起来,熟练地扬起烟枪,往我们头上做了一个“敲打”的虚作,然后收枪为杖,慢悠悠地离开了。
运送我们到木叶的专车安排好了,是一辆半新半旧的解放牌汽车。货改客在当时很普遍,有车就不错了。据说为我们特别“御驾”的是车队队长。记得队长是一个中年男子,瘦瘦的,矮矮的,但走路说话挺“冲人”,背有些扛,穿一件当时司机常穿的蓝色工作衫。脸堂黑红,是酒徒惯有的那种颜色。
带队的工宣队师傅给“司长”递一支烟,然后坐在副驾座。随队老师和我们八人装好行李,爬上车厢,通常是女生坐着,男生站着。
离开县城,车驶上酉兴公路。当时这条路是碎石子路。路两边长满野草,中间是两行车轮碾出的车辙。
感觉好长一段时间,车都在盘山而上。初冬的季节,敞篷车冷飕飕的,迎面扑来无穷无尽的险峰峻岭,云天茫茫,心里真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
不知过了好久,也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好久才到哟?”解放牌正好在下坡道连续转弯。很快进入平直道,眼前呈现出一片青山绿水的平坝,满车人异口同声地喝彩起来:“就在这儿嘛!”
后来知道,那个地方叫“毛家院子”。十多分钟后,车果然停在一座小石拱桥桥头的吊脚楼前。后来知道那吊脚楼叫“木叶饭店”。
几位农村干部模样的人凑了过来,有人开口道:“重庆知青到了啊,欢迎欢迎!”
折腾了四天三夜,千里水陆两栖旅途辗转奔波的心,一下子落定了。
木叶,我来了!
2018-5初稿,2022-1-15二稿
于重庆两江新区天湖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