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星期五 晴
我们的担心并非多余。
我们按要求于10:00到达交付中心后即要求会谈例行的合同承诺书事宜,而对方却一拖再拖,居然拖到11:30才拿出一份几乎没有任何承诺的承诺书来糊弄人。
此时此刻,我亲眼目睹了西方式的轻蔑。
我方忍无可忍,严厉告诫对方必须就水平配平左偏问题做出承诺。对方答应立即修改,对该项问题做出承诺。
中午A公司交付中心按照惯例设午宴招待。交接搞成这个样子,大家也都没有什么兴致,这真是一个索然无味的招待午餐。
下午对方拿出了经过修改后的承诺书,虽然有所改进,但是我方仍然无法接受。经过反复谈判,对方承诺在三个月内如果因为水平配平左偏原因导致停厂维修,A公司将赔偿工时费损失。工时费微乎其微,而因停厂所导致的飞机租赁费以及可能发生的航材费才是大头。于是我方提出对方应赔偿工时费、租赁费、航材费等三项费用。
对方则坚持只付工时费,谈判又陷入了僵局。
在整个谈判过程中,每到谈判的节点时A公司的合同经理都要求暂时休会,在整个谈判过程中就像一个旋转不停的走马灯。我们意识到了对方的轻蔑以及有意延宕时间的企图,觉得有必要还以颜色。所以当对方再一次要求休会时,我方愤而离席,回到交付办公室。
其后,A公司交付中心不断遣说客前来,说他们不准备谈了,准备与我们公司打官司。我告知前来的说客,我们准备打道回府了,愿意打官司就打吧。
我料定对方还是要谈,有意叫大家作收拾东西状给前来打探动静者看。
又过了一会儿,对方果然又派人来要求谈判。我方调整了承诺书的底线后,先派机务领导和翻译出马与对方会谈。
谈判最终出现了转机,当我方谈判代表回到办公室向我说明了谈判的进展情况后,我明白,也只能这样了。只要在承诺书中能保留对于水平配平左偏的表述,以及有适当的赔偿承诺就可以了,如果出现了更加严重的后果,可以根据承诺书中的条款要求对方追加赔偿。
我们的签证至5月12日到期,而汉堡从5月10日起放假至5月12日,护照的续签将很难。而我们所住的酒店合约将于5月10日上午10:00到期,由于汉堡这几天将举办帆船节,住房非常紧张,如果明天不走,就可能找不到地方住。
当然,我们也可以冒着露宿街头的风险继续与A公司交付中心周旋,但是细忖我们这一行的现状,内部主张意见相左,似乎已经失去了与对方继续周旋下去的余地。
我想起那一次接330时,与A公司总部的交付中心经理彻夜谈判合同承诺书的往事,那一次是从晚上20:00谈到翌日凌晨4:00。那是一场颇为戏剧性的谈判,甚至可以说是嬉笑怒骂,无所不用其极,但是那一次我们达到了全部预想的承诺指标,双方也还算礼貌分手。不过,那一次毕竟是那一次,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一次我们的接机团队中有徐副总和郑经理,而这一次没有。
有些无奈,我只好在合同书上签字。
正在签字时,对方交接中心总经理前来辞行,说是要去学校接小孩。我继续签字,有意没有抬头,只说了句“请便”。
签字后我们离席就走,我想这样一来他们应该高兴才对,他们岂不是又可以省下开香槟酒以助兴的成本。
离开A公司交付中心时已经很晚了,我抬头望去,竟然看到了汉堡夜空的星辰。
经历这两天的遭遇,我完全没有想到,平时在讨论“企业管理主体缺位”时的闪烁,在这一番对峙中双方乍现了,那“缺位者”赤膊上阵,也并不刻意遮掩,如此放肆,这是谁给与他们的底气?
就在我仰望星辰的那一刻,我蓦然觉得自己对于西方的神秘感陡然消失了,消失得如此突然,如此寂寞。我知道,这般感觉与这次经历有关。
5月10日 星期六 晴
今天一早就起来收拾行装。
在离开公寓酒店前,我又到酒店旁边的易北河湾边去看了看那个野鸭窝。我看到那只褐色的野鸭依然在专心地孵化,依然如雕像般沉稳,旁边有一只野鸭围绕着鸭窝在悠然地漫游。忽然,不远处有两只斑斓的野鸭拍打着翅膀欢叫着急速滑过水面,引起野鸭窝中的张望。是什么让它们这般快乐?
难道是守望中的职责?职责也能引发快乐?
看着这幅都市里的村庄的野鸭戏水图,我记起有个学者曾经说过德意志的大森林气质,而这一行我好像只是在大森林的边缘徘徊,除了那蓊绿与明黄相间的德意志大地,面前的这个大森林似乎朦胧而莫测。
我们于10:00乘车前往A公司交付中心。12:00把所有行装搬上A321飞机。
A公司交付中心派客户经理送来一袋例行礼物,我没有接受。此举当然是为了对他们表示不满。
我们匆匆用过午餐后立即登机,于汉堡时间13:50开车,14:00按预计时刻准时起飞。
飞机起飞后,我在空荡荡的客舱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立刻感到了极度的疲劳。也就是从试飞后的那个工作会开始一直到现在,我感觉整个人处于极度紧张之中,几乎已经耗尽了精力,靠在座位上立刻就睡着了。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又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与他们谈判。
“我们的飞机是完美的。”“别人把比这个差的都接走了,你们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你们不行,就派有经验的人来试飞。”……对方这些谈判中的言论,以及赵翻译都不好意思翻译出来的话都使我不能不思考这究竟是为什么?
对产品的评价难道是应该由厂家说了算?难道说叫你接走你就得接走?要不然就是出言不逊?要不然就是强加于人?要不然就是弄虚作假?我们这些红旗下长大的人,一直聆听着我们的前辈讲述弱国无外交的历史,讲述帝国主义的逻辑是如何霸道的史实,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算是亲身体验了一下某些自我标榜者的蛮横逻辑。
当然我也明白,一定有我们自己的问题,否则他们如此这般的有恃无恐又从何而来?
我感觉自己此行好像不是作为客户来接飞机,或许叫做感受历史的风云更为合适。作为客户的权益似乎离我很远,作为历史的教训倒似乎离我更近。
昨天我听说,本公司机务部的一个前辈领导,当年也是不满于到国外接飞机时所遭遇的蛮横与无礼,曾愤而主张就用国产的运七也不买他们的大飞机,可见愤慨之深。
5月11日 星期日 晴
我们飞行了八个多小时之后,于北京时间凌晨四点多到达新西伯利亚机场经停加油。
从空中看,五月的新西伯利亚市灯火通明,很难想象这里当年是个流放罪犯的恐怖之地。而记忆犹新的是去年我们接那架A319在这里经停时,被他们敲了一千美元,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就在我们身边上演,那一次,我算是亲眼目睹了英武的制服包裹下的丑陋。
按照规定,除了需要到外面检查飞机的机务人员,我们都不允许下飞机。外面挺冷,我们也没有兴趣下飞机,只是在机舱门口站了站。
这一次在新西伯利亚我们没有被对方找到什么岔子,很快加完油就起飞了。至8:45我们在广州白云机场平安着陆。
“中国商用飞机公司今天在上海挂牌成立。”这是今天晚上我打开电视机看到的第一条新闻。为什么偏偏是这条新闻?是宿命抑或是巧合?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消息。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国自行研制的商用大飞机就会横空出世,到那时,连接飞机都要受气的历史也将一去不复返。
跋
人上了年纪之后,感觉经历模糊,已然往事如烟。很多事情都已经淡忘,却唯独那一次汉堡接机这类事情却总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现在眼目下,尤其是西方在巴以冲突中的丑陋嘴脸一览无余之后,更是不禁令人遥想当年,恍然大悟。
却原来他们竟然就是这样一些人。
却原来这世界竟然是如此这般的这样一个世界。
然而,“汉堡散记”当时的认知背景可是与现在截然不同。那时西方正顶着“自由、平等、民主、博爱”等光环兀自“普世着”,他们所有的行径都有拿了钱的媒体与公知们图解。所以,我当时的遭遇与疑虑都只是处于狐疑之中,是非曲直模糊。
在“汉堡散记”中,我对于正面人物就直书其名,对于那些我不以为然的人物则姑且隐去其名。
以现在我对于国企中“主权僭越”的诸般特征认知,当年我会支持吴嘉威与杨学锋的意见主张。但是,当时颟顸茫然,我毕竟没有支持他们的主张。每想至此,都不禁慨叹唏嘘。
那一次接机回国后,当天打开电视机,恰好第一个画面就看到了“中国商用飞机公司”在上海成立的新闻。日月如梭,一晃多年,今天中国的大飞机C-919已经在国内正式运营了。
那则关于中国干线大飞机的电视新闻,与刚刚经历的接飞机遭遇,如此巧合的时日遭遇耦合,令人不得不叹服天道的隐喻。
从当年那次接飞机的经历,再到今天围绕着波音738MAX一系列灾难性的事故,令人目瞪口呆地见识了他们非常荒唐蛮横的管理逻辑,以及显像分明的价值取向趋势。即使波音已经烂成那样了,却还是自认为很牛叉。
余以为,西方不发适航证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的C919就先在国内飞好了,国内市场足够大,需求足够旺盛。
只是明眼人都心照不宣,西方一直霸着的大飞机制造原来竟然是这般如此,西方一直霸着的市场运行审批却原来是如此这般:现在如此,过去如此,却不知来日如何?
当然,迷惘者的迷惘责任自负,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抑或将来,我打开资料夹,看到当年那些证据尚在,那纸头虽然已经泛黄,却也确凿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