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包匠
乡下修房子,首选松柏。从山里伐回的原木,干湿不等,堆放于院坝或料场。匠人到屋后,掌墨师首先选料,用五尺(二指宽的竹板做成,标有刻度,丈量木料长短的工具)或肉眼确定哪根树料可以做柱子,穿板,桷片,扯欠,檩棒,然后交由徒弟们去制作成型。
原木有凸起的疙瘩,油节疤,甚至还有坚硬的过不了锯杠的“萝卜头”,必须揙平(也叫“挺”)或砍断才能打磨。这道工序多由才进厂的徒弟或力气大的“二包包”匠人去完成。乡民们就会意,戏称他们为“挺包匠”。
挺包匠举斧如挥锄头挖火地,满脸渗汗,手起血泡。但吃饭时却坐在席口上,工钱也较低,熟练工看不起。唯上灶煮饭的女主人很喜欢,因他在树料上揙了不少的木屑和干柴下来,木屑烧火方便,干柴炒菜时火劲大,就趁接碗添饭时,在碗底底上捂几片肥噜噜的熟肉让他吃够……
当下修房起屋就很少用树料了,多以砂石,水泥,火砖,钢材取代。然,不论大小工地,搅拌灰浆,递砖头,顺钢筋等笨重活都是小工在做,且多为女性,而工价又比大工少很多。请问,这就是乡间安居工程转型期的新一代挺包匠吗?
家乡有条通往镇上的水泥公路,虽弯拐大,坡陡,但天晴下雨都畅达,坐汽车五分钟就替代了以前一个小时的步行。乡民们,特别是年轻人常在嘴上念叨,是某某村主任、社长在某个时期修的,却很少提及十多年前的队长(当时不叫社)带领全体男女老少削岩壳、凿坚石、挖紧土,才变成毛胚路到泥碎路的。更不用说为修这条路捐过钱买炸药和无偿搞测绘的人了。
队长早就作古,捐款者、测绘师都已老矣。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向修这条公路的挺包匠致敬。也包括投义务工的父老乡亲们。
☆搅屎棒和二杆子
这里的搅屎棒和二杆子一说可能不准确。管他的呢,摆闲龙门阵,“吃家饭,管野闲”。
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汽车上,都备有两根铁棒。一根长约三尺,带手柄,呈“7”字型,从车的前保险杠的孔里插进引擎,搅燃发动机里的点火器启动车子。另一根略短,尺余,带有扁平的尖头,用于汽车抛锚时撬千斤顶,或敲打轮胎听响声,以检验胎里的气鼓不鼓。开车的人很珍爱这两根棒,手摸得锃亮,随时平放在驾驶楼或坐垫下的工具箱里。
它们有“摇手柄”,“撬棍”的名字。如果使用不当,摇手柄定会把手肘或腰部弹得生痛。撬棍落地不慎时也会把脚砸出血。仅基于此,人们就把它们叫成是“搅屎棒”和“二杆子”了。
为啥?因为搅屎棒和二杆子已引伸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专指某类人。这类人是不被人待见的。
秦跛子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于乡梓,经常捕风捉影,整出是非来,还惊动过地方政府和一些部门的。结果都是属于空穴来风的道听途说或自己的一孔之见,不但浪费了大众的公共资源,还搅得一方长期不清静。老百姓说,十足的搅屎棒,千万莫张耳(理采)他。
哦!早年种庄稼,挑一担人粪尿去灌冬小麦,在田边地角随意折一根树棒,伸进粪桶把结块的部分搅散,又把那根棒扔了。搅屎棒,到一边臭去……
而二杆子就有些来头了。穿海魂衫、喇叭裤,着回力鞋,是特定年代知识青年的标配。知青们远离大城市,耐不住乡间的寂寞,只有利用镇上的当场天去释怀,他们三五结队上街晃下街,到邮局去寄信、取包裹,去理发店剪脑壳,去饭馆点炒菜、吃包子,偶与志趣不投者犯口舌,惹毛了就舞棍弄棒。山里人没有见过那阵仗,就说,今天又有一伙二杆子在街上磨皮擦痒。
其实吧,当年的二杆子思想很单纯,为人耿直,处事豪爽,是可以和他们交朋友的。如果遇到现在那些纹了身的,留有长发,戴墨镜,穿花格衫,出入高档消费场所的“海归”,最好离他远些。
☆本里打坐
岭后头的幺婶喂了有一年的肥猪,杀了三百多斤。邻居们都夸她能干,说今年没有染上猪瘟,赚了。她却回答:“哪里嘛,双月猪儿都买成六十元钱一斤,还吃了八百斤苞谷,五背篼红苕,是在本里打坐。”
“本里打坐”?是的,“本”,成本的本,“坐”,可以当车转讲。苞谷一元多钱一斤,红苕在城里的菜市场还卖两元钱一斤呢。今年春节期间肉价又降了,边肉才十二元钱一斤,虽然自己吃,不卖,但一帐算下来,基本接近成本。好在幺婶的猪是用粮食熟喂的,肉铁实,煮起不缩水,油质重,香。不像那些规模养猪场用添加剂饲料生喂的,几个月就出了槽,虽肉色红润,但炒起巴锅,吃在口里有些柴。看来,还是幺婶划算。
无独有偶,尚娃弃农经商,进城开面馆,一年下来盘点,也在本里打坐。找原因,是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不过,他一家平时的零用开销和三张嘴巴都是甩在面馆里的。算理论帐,还是赚了。
所以,本里打坐是件很幸运的事。
☆吹壳子
吹壳子也叫吹牛,摆玄龙门阵。“吹”,有些地方当“冲”讲。“壳子”,特指莫系系的事情,或者都是些空话,不切合实际的假话。
闲下来的乡下妇人们最爱吹空话,除了吹自己柴米油盐的专利外,尽是围绕身边的人或事去吹。吹哪家的媳妇有无出息,孝不孝顺老的,吹哪个女人又在说哪个女人的孬话,吹哪个女娃儿外出打工咋挣那么多钱……结果,吹得三家两户长期不往来。吹壳子的也落得个“一人恨一湾,一湾恨一人”的孤家寡人。
蜀地的江河产团鱼。团鱼,属鳖科类两栖动物,背上背有一张呈卵圆型的橄榄色硬壳,壳是空壳,莫内容,乳白色、细嫩的肉全在肚子里。据说团鱼放屁时就是吹的那张壳。住在沿岸的土著人很幽默,常以此物打比方,去揭那些爱吹牛的人的短:“你就只晓得团鱼放屁――吹壳子嗦!”。这里的“吹”,语气成分加重了,直接是“冲”,假的。
五九年的农村基层干部必须说假话,冲壳子也叫工作。上报一亩坡地的棉花产量是八百斤,水田里收稻谷一万斤。冲得老百姓莫饭吃,连续三年挨体面饿。现在的人是不相信当年冲过这种壳子的,只认可李白老爷子的“飞流直下三千尺……”
巴蜀笑星李伯清老师冲的壳子更玄,据说他承揽的给地球安装中央空调的工程还没有做完,手头又接了一个大项目——给太平洋搭遮阳棚。
不过,有些壳子并不假,值得吹。喜欢慢生活节奏的成都人也爱吹壳子,把吹壳子当成是一种高雅的生活方式,寒冬腊月里,约好友三五去公园,在树荫下泡一壶春光,从早上吹到黑。吹杜甫和任夫人是邻居,吹南郊公园里君臣同祠,吹薛涛的爱情专一,非元稹不嫁。还吹金沙遗址和三星堆……当然,也吹医疗,教育,就业和房价。
这些壳子有的我经历过,有的是听来的。还很多,空了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