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兵的第4个月,部队进行冬季野营拉练,那是1964年的1月份。我18岁。身高1米72,体重110斤。
班长是60年入伍的老兵,和蔼,很体贴人。
出发前的几天,班长检查我的行李,这个不让带那个得留下,最后连我心爱的日记本也被剔出挎包。但《毛选》他不敢剔。
班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罗啊,为你好呢,看你瘦得像柴火棍,掉队的滋味可不好受哩。
我所在的部队是东南沿海一级战备值班部队,防止老蒋反攻大陆,训练的强度很大。
说是战备值班部队,装备比小米加步枪好不到哪去。哪像现在,机械化摩托化,行军像刮风。
我们是骡马化。团后勤有骡马大队,营部有骡马班。军需结养青一色的马拉大车运输。整一个团只有团长政委有一辆军用吉普。副团至营级干部配备马匹,连级干部只有11号(部队对走路的戏称)。连长指导员行军不用背行李,只背一架望远镜和一支手枪,一左一右,挺威风。排长得自己背行李,但不背弹药和粮食。而班长背的行李比战士还要多,因为班长使的是冲锋枪,子弹用的多。还要背一把修工亊用的十字镐。
出发的前一天,行李确定了。我必带的装备有:步枪1支号称7斤半,子弹200发,手榴弹4枚,小铁锹1把(修工事用),干粮5斤(帮炊事班背的米),咸肉2斤,背包1个。还有少得可怜的私人用品。上镑秤一称39斤。
班长挠挠头,看着我,忧心忡忡地说,小罗啊,够你受的。
拉练前拍的照片
那次野营拉练的路线是从浙江湖州黄芝山部队驻地徒步行军到安徽宣城周王镇。时间是3个夜间1个白天。走的全是田埂小路和荒山野嶺。
清晰地记得出发的那个晚上,部队在砂石公路边排着长长的队,骡马的嘶叫声,鞭子甩的叭叭声,通讯员骑着马,前面跑到后面后面跑到前面,像极了《南征北战》电影中的大战来临时的场面。作为新兵的我既兴奋还有点紧张。
部队出发不久就拐上了乡间小路,朦胧的月光下,一字长蛇,弯弯曲曲。看过《柳堡的故事》那个在水稻田埂上行军的场面吧,就那样。
骡马大队则顺着公路走。
头2个夜晚走得很有规律,走一个小时休息10分钟,4个小时休息20分钟。天亮了就宿营。
那时候宿营都住老乡家。先头部队把房子号好、分配好,进去住就行了。
那个年代农村都很穷,村子里瓦房很少,草屋挺破。山里面一下子来了几千人的部队,连牛棚都住上了人。
记得我们班住的都是进门需要低头的茅草屋。老乡们纯朴热情,早就准备好了干净的稻草,我们在堂屋里铺上稻草打地铺,虽然只睡一个白天,但内务整理一点不马虎。把每个人的白布床单缝在一起,四个角各拴根绳子,堂屋是泥巴地,钉4根木桩把床单绷得平平整整。
儿子不相信被子能叠得像豆腐块,半个世纪之后,我叠给他看,他折服
有一次很搞笑,住的那家堂屋很小,连着灶台,灶台下面还养了头猪。勉勉强强打好地铺已经连到了灶台边,副班长几乎挨着猪睡。老兵拿副班长开玩笑,今天副班长娶媳妇入洞房啰。
那时候虽然苦,但大家年轻,不在乎。一夜辛苦倒头便睡,鼾声比猪还响。起床号一响,如紧急集合一般,打背包收拾行李。稻草归堆,收拾堂屋,打扫院子,水缸挑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丝不苟。我军的光荣传统已经融化到这支人民军队的血液里,一代一代传承,成为了自觉的行动。
第三个夜晚出了点情况,我们营和团部失去了联系,记得营部有一台步话机,就是《英雄儿女》中王成背的那种。在深山里联络范围极其有限。怎么呼叫都没反应。
黑古隆冬的夜里,周围全是大山,转过来转过去就是转不出大山。
营长对号目说,把全营的号兵集中过来。
号目就是管全营号兵的头,相当于班长。他用的是大五音号,号身修长,声音传得远。
号目站在一个高坡上,吹了一阵号,不一会各连的号兵都响应起来,漆黑的大山里号音此起彼伏。过了好一阵,3个步兵连,一个炮兵连,一个机枪连的号兵才集中到营长身边。营长说,你们6个号兵一起吹联络号,联系团部。
在号目的带领下,6把军号同时吹起“当当刀刀滴”,这是联络号谱,意思是“问你在哪里”,声音还是蛮震撼的。
吹了好久也没有听到团部号兵的回音。团部只有一个号长,是管全团号兵的,相当于排长。估计即使他回音,大山里也不一定听得见。
吹了好一阵后,营长说算了,别吹了。
那次行车我们班是全营的尖兵班,跟随在营首长身后。营长说,3班长,找个向导来。和平时期的行军一般是不麻烦老百姓的。营长也是没辄了。
我们班长响亮地回答“是!第一战斗小组跟我来!”
我是第一战斗小组的,我们3个人跟着班长,摸到一户农家门口,敲敲门说,“老乡,开开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听我们说要找的地方,他说不远啊,翻过前面的山坡再走5里地就到了。班长说“黑灯瞎火的,我们已经摸了2个小时了,转不出去。老乡,辛苦你了,给我们带个路吧。”
好的好的,我去穿件衣服。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给解放軍带路应该的、应该的。
在向导的带领下,我们终于摸出了大山,来到一个渡口。然而,团部早就出发了,留了个参谋在等我们。据参谋说,团部已经走了3个小时了。
3个小时的路程靠两条腿赶上去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营长下令,不休息了,加快行军速度。
天快亮了,我们盼着宿营,从天亮盼到太阳一竿子高,营长也不下达宿营命令。而且也不休息,连续不停地走。
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对宿营已不抱任何幻想,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只希望中午在炊事班做饭时能歇歇脚,眯一会。
没想到营长传下口令,中午不做饭不休息,吃干粮!
那个困,那个累,那个失望!
我们咬着牙默默地走着,忍耐,是军人的品格。
晚上同样是吃干粮继续前进。至此,部队已走了一天一夜。我们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原本很活跃的行军,此刻已沉默了许久。
大家把最宝贵的精力全集中在行军上。
因为太疲劳,队伍已显不整。
“三班长,唱个歌!”营长对我们班长说。
我们班长走得很苦,第二个晚上他的脚上就打了泡,这次拉练对他来讲也许是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次了。作为尖刀班班长,他不想像“老兵油子”那样蹭收容车掉队。
他强打起十二分精神:“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预备一一唱!”
歌声不整有气无力。营长也不计较,估计他也累得够呛,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了,领着一帮十八九岁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没日没夜地走,也实在不容易。
还有12公里就到宿营地了,也是这次拉练的目的地:宣城周王镇。
营长看看手表,估计按团部要求的时间到达目的地有点困难,他对教导员说:“出个情况把队伍拉一下。”
教导员担心这时候出情况拉队伍,拉垮了怎么办?营长是山东人,凶巴巴地说,拉垮了算逑!大不了多休整一天!不能按指定时间到达目的地不行!
真是应了那句“慈不掌兵啊”。
“三班长,传我的口令,前方有敌情,跑步前进!”
说来奇怪,一道谁都知道的假敌情却像一剂强心针让整个部队兴奋起来。
传口令声,匆匆的跑步声,装备碰撞的金属声以及轻轻的吆喝声“跟上,别掉队!”构成大战前的紧张气氛,疲劳饥渴统统抛到脑后。
有行军经验的人都知道,前面大步走,后面跑死牛。营长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后面的部队真的就是跑步前进。
精神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没过多久,部队就拉开了距离,营长回头看看,厉声喝道:“尖兵班跟紧,别掉队!”
这道命令对于我们班长无疑是残酷的。这时候,他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跳!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脚后跟上。如果能回到祖先四肢着地趴在地上爬,他会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往前爬。
他的一双脚事后数了数一共打了十几个水泡,还有几个血泡。他是靠脚后跟跳着走完最后的十几公里的。
我虽然瘦但并不弱,上天给了我一副好脚板,不打泡。我去抢班长的背包,班长死死抓着背带不放:“我行,你跟上队伍不要掉队。”
“都这样了,还行什么!”
不由分说,我瓣开班长的手,抢过他的背包,抡起来架到我的背包上,精神抖擞地向前跑去。
到达周王镇的时候营长看看表,满意地说,“提前10分钟”。
他命令号目:“向团部报告,三营按时到达!”
营长身后只有十几个兵,那就是我们尖兵班,没有一个掉队的。
那天,我们睡到傍晚才醒来,班长对我招招手,我从地铺上爬到班长身边,叫了声“班长”。
班长半躺着,头靠着墙,有气无力地说“小罗,对不起,我向你倒歉,小看你了。”
我说,“班长你是关心我嘛。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能走。”
我挠挠头,有点害羞。
班长笑了笑,伸出大拇指说,“你真行,是当兵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