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条渡船在河面上懒洋洋地游弋。
骤雨初歇，几捧金黄的云慢悠悠地晃着。太阳亦是刚从雨幕后踱出来，依靠着橙红的天幕，俯视着芸芸众生。木船缓缓荡过河，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于最后的时光中静默。船头的铁环锈迹斑驳，已然不见旧日的光辉。摆渡人屹立在船头，若不是他那双枯黑的手一直在划动木浆，很难让人不疑心那是一尊雕塑。
自从上了船，甜宝的小嘴就没停过，而思雨只是静静地听。她跟思雨叨叨自己小时候在老家的趣事，诸如张奶奶家那爱叼鞋子的大黄狗、三姨奶家那不愿回笼子的老鹅，她原以为自己早忘了这些琐事，不曾想只是远远地望着村子，那些回忆便铺天盖地地袭向她。恰似那三月春风掸起的漫天柳絮，驱不散，避不开，看着轻飘飘的，却又教人感到几分沉重。甜宝念叨着念叨着，兀自红了眼眶。思雨依然没吭声，只是轻轻拥住好闺蜜。
渡船靠岸了,甜宝和摆渡的爷爷道了谢，披着暮色和思雨一起向村子走去。正是生火烧饭的时候，老远就闻见一股亲切的饭菜香。寂静的村庄被赤的霞、橘的云围绕着，静静躺在群山之间，傍晚的薄雾慢慢笼了上来，给村庄添了几分神秘。
村里的黄狗早就不在了，偶尔见到几只鹅，瞧都不瞧甜宝一眼，更不要说像小时候那样和她玩闹。甜宝牵着思雨的手，向外婆家走去。她想起了小时候外婆种下的桂花树，可惜这个时节是闻不到桂花香的。
02
餐具早已摆好，长凳放好了，圆桌上的菜也上齐了，就等着他们回家。外婆一见几人进门，赶忙拿起木勺盛饭。“妈，让我来。”妈妈抢走了她的木勺。饭已盛好，几人都已就坐，酒精炉子里炖着仔公鸡，蓝色的小火苗安静地舔着锅底。窗外的桂花树尚未开花，树影婆娑间是一片盎然的绿意。独不见外公的身影。
“外婆，外公上哪去了?”甜宝忍不住问道。外婆却不告诉她：“你先吃，你外公他马上就来。”
思雨看着面前的一盘肉，没敢动筷子。甜宝直接夹了一块到她碗里：“这是田鸡，很好吃的，你尝尝。”思雨小心地尝了一口，瞬间就被这美味征服了，又夹了好几块：“怎么这么好吃啊!”“都说了味道好，我还能骗你不成?”甜宝忙着吃饭，还不忘回怼一句。
甜宝吃的正香，一股熟悉的香味飘入鼻子，挑逗着味蕾，勾起了无数回忆。甜宝立刻抬起头，目光正遇上踏着夜色回来的外公，和他手里三根金黄的烤玉米。
“烤玉米!”甜宝发出了一声惊呼，惊喜地跳下凳子，直冲向外公。那动静大的，犹如一声惊雷炸醒了沉迷于美酒佳肴的众人。思雨快到嘴的田鸡肉掉到了地上，外公听到这一声惊呼，身子晃了晃，差点和甜宝撞个满怀，甜宝在他面前堪堪刹住了脚，抓过一根烤玉米就吃：“谢谢外公!”外公舒了口气，“你这丫头，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又把剩下的两根玉米分别给了思雨和妈妈。
思雨哪里好意思呢：“谢谢外公，我就不用了，给叔叔吧。”爸爸大手一挥：“我才不吃那甜东西呢。”“丫头啊，别跟我们客气，就当是自家人。”外婆说。思雨接过了热腾腾的玉米，玉米微微有点焦，金黄的外皮又酥又脆，那香味萦绕在鼻尖，却莫名地让她有些感伤。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玉米了，虽然那是她小时候的最爱，天天吃都不腻。
她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她煮的玉米，糯软香甜，她总是吃不够。但自从妈妈和爸爸做起了电商，她就再也没吃过妈妈煮的玉米了。他们总是很忙，忙到连影子也见不着。妈妈没时间去菜场给她挑选嫩玉米了，更没时间下厨了。
他们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其余的时间都在上海打拼，每次回来吃顿饭，过问一下成绩，就又匆匆地走了。她打心眼里希望父母能多陪她一会儿，但看着他们眉宇间的疲倦和眼里的血丝，除了“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她也说不出别的话。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吃饭的温馨时光。那些回忆，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钻进她的梦里，让她重拾曾经的欢欣，又在清晨悄悄地溜走，徒留一枕惆怅。
嗨，想那些干嘛呢?现在应该高兴啊，她不是有甜宝这个好闺蜜吗?她不是一个人，一直都不是。好了，现在专心吃烤玉米吧。对，要专心...
不知怎的，甜甜的玉米入口，她却品出些许苦涩。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流下，又被她立即抹掉。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一次妈妈煮的玉米呢……
03
天是阴着的，但这并不妨碍乡村展现它的美。外婆屋后那条小径拐着小弯走，把尽头藏在绿树的后面，有几分羊肠小道的意味。路边一汪水塘，约莫五六米宽，也随着那小径蜿蜒着。边上有几只鸭子在闲逛，灰的或白的，时不时低头啄两下，或是用鹅黄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偶尔还展开双翅抖一抖，好像准备好飞出塘边高高的网了。它们在篱笆墙内悠闲地散步，偏就不下水。
“它们怎么还不下水呢?”思雨撇撇嘴。“可能是玩累了刚上来吧。”甜宝打了个哈欠，“塘边为什么要围着网呢?”那是思雨在这见到的第一堵“围墙”，“防止鸭子去吃庄稼啊，这样鸭子就没法乱跑了，天黑了它们还要回笼子里的。有些鸭子不听话，要人在后面赶着才进笼子。我小时候还赶过几次鸭子呢。”
可怜的鸭子!它们原来还不如一颗树自由呢。也许不能这么说，它们好歹还能走一走呢，树又不能走动。好吧，也许谁也没有正真地拥有自由...
思雨的心绪又飘远了。“嘿，发什么愣呢，往前走啊。”甜宝拽着思雨向前走。
再往前，水塘上探出些许荷叶来，几枝藕花半开半合，似是久眠初醒。那灰绿色的浮萍倒是成了这小小舞台上的主角。
一层层清凉的浅绿被密密地缝在那些浅灰的绸缎上，如婴孩的脸颊般柔软光滑。几颗莹亮的玉石散落其中，让人不由担心突然蹿出的一缕微风会揉碎这片美好。
水塘的后边，稻田的后边，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新房。塘边的老水车已经定格在旧时光里，它再也不能唱着那古旧的歌谣，聆听村落的呼吸了。
04
月亮它不知溜到哪里玩去了，留下星星守着夜空。星星一窝蜂全跑出来了。暗蓝色的天上堆满了星星，它们簇拥着，如同一群小小的灯，即便布满夜空却依然无法将它点亮。
笼蚊烟散发着它独有的清香，甜宝和思雨躺在院子里的大竹床上。桂花树默默地守在她们身旁。蚊子们远远地观望着，不敢前去。
“明天就要回去了，真想多留下来一会。”思雨由衷地感叹。“哈哈，会有机会再来的。对了，思雨，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职业?”“将来的...职业?”“对啊，就是你要干什么。我要当一名公益律师，像郭建梅那样，为那些被侵害的妇女争取她们应有的权利。”“那样的话...收入可能不太高吧...”“那又有什么关系，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难道不好吗?我们现在不就是追梦的时候嘛。你呢?抛开其他，在你心里，你想做什么呢?”
想做什么呢?她一向活跃的大脑忽地只剩一片空白了。母亲是希望她学设计专业的，她在绘画上有些天赋。父亲觉得女孩子不必搞事业，好好学习，然后当中学老师就是个很好的选择...她竭尽全力地思索，却近乎可悲地发现，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望向群星，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它们是为了躲避孤独，才聚在一起的吗?她没来由地开始想家了，想念她过去的那个家。
她不得不酝酿一会，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暂时还没想好。”幸好甜宝没再多问。两人就这么看着星空，一时间竟只剩那蝉鸣。
“等回去了…….你能陪我去一次游乐园吗?我的生日快到了。”“当然可以啊，叔叔阿姨...”甜宝有些迟疑，她知道思雨家的情况。思雨的神色平静如常，她笑了笑，淡淡地说，“他们应该今年不回来了。”甜宝掩下眸中的心疼，一把搂住思雨，笑着说：“我陪你玩个够!顺便再看个电影，然后大吃一顿……”甜宝知道思雨过生日的时候她父母会带她去游乐园玩，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思雨的父母经营电商之前。
思雨闻言，也轻轻地笑了。话题又转到其他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迷迷糊糊在竹床上睡着了。夜色浓黑，墨云低垂，蚊烟缭绕。星星似乎也困倦了，闪啊闪的，好像也想躲进梦乡。蝉也放轻了声音，不愿吵醒酣睡中的人。
两个女孩相偎而眠，星辰为被，蝉鸣为伴，竟成了天地间一幅唯美的画卷。此时此刻，没有忧愁、没有失落、没有迷惘。两颗柔软的心灵在最恰当的时候邂逅，只愿你，一夜好眠。
快乐的时光总是分外短暂。吃完早饭，思雨在房间收拾行李。房间里没开空调，盖上行李箱，她的后背已冒了汗。打开手机，凌晨三点有条未读信息，来自一个沉寂许久的账号。思雨点开一看，泪水忽的蓄满了眼眶，所有的坚强顷刻间化为乌有。
“宝贝，我们明天就到家了哦，过生日带你去游乐园，比心~”泪模糊了屏幕，思雨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雀跃是假的，说不委屈也是假的。她感到有点不真切，像一个已经不再奢望买彩票能中奖的人突然被头等奖砸中，明明是真实的，却真实地有些虚幻了。
“甜宝——”思雨顾不上汗渍，丢下行李箱，举着手机飞奔下楼。她要告诉甜宝，她的爸爸妈妈终于快回家了……
窗外的桂花树晃了晃枝丫，阳光温和地抚摸着它，绿叶掩映间，遍地金花摇曳。墙头的蓝蝴蝶把一切看在眼里，它轻快地挥了挥翅膀。也许它也在替那个女孩感到高兴吧。
天空依然澄澈明亮，往来的飞鸟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一丝印记，它只是在那静静地看着。看那喧哗尘世的众生百态，看那寻常人家的凡间烟火，看那晶莹的泪，砸在了谁的心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