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从广州搭乘凌晨4点39分的442慢车去坪石出差。火车是老式的,绿皮。走一站停一站。好慢。
我坐在窗边,恹恹的。车厢里弥漫着忙碌与慌乱的气息,蹲在地板上埋头吃泡面的男人,沉默吸烟的老头,颤颤巍巍扶着老伴的白发老奶奶……
车窗外,房舍、田野、河流缓缓掠过,连同天空与飞鸟,它们纷纷向后退着。行进当中,火车突然停了下来,显然进入了一个中途站,我抬头看见窗外“望埠”两个大字。
站台上,进站出站的火车不断鸣响尖锐的汽笛,夹杂着南来北往的人群杂乱地叫喊,和推着小货车的小贩拖长音调的吆喝,汇成一片闹哄哄的浪潮。车门尚未全开,夹带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就像一窝蜂一样涌了进来。
最先上来的是一双农民模样的白发夫妻,老爷子将箩筐歇在背风的一角,老太太伸手掸掸老爷子的上衣,细密的草屑落下来,他张口吹了吹。
老爷子看上去七十岁出头,微微弓着腰,脸上爬满了皱纹,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却透出一种和蔼和智慧;老太太弱显富态,瓜子脸稍有点黑,一双不太大的眼睛流露着善良的神色,她提着一个白净的塑料桶,清晰可见装着桔子、玉米、花生、糯米鸡之类的物事,还有一大瓶浓茶。
车厢里的灯放着昏黄的光。鸡的头从箩筐里伸出来,乌黑玲珑的眼睛张皇四顾;鸭的脖子从竹筐里钻出来,东张西望。若放了它们被缚的双腿,让它们站起来,应是一只只堂堂威武的中年鸡鸭。竹篮里,洁白如玉的白萝卜,个头精悍描着纹身的洋葱,满脸喜气的红萝卜,层层叠叠抱成团的包菜……仿佛它们来到这里,依然保持着活泼泼生长的姿势。远处传来遥远的鸡啼,箩筐里立刻有了呼应,“喔喔”的叫声后面有翅膀扑动的声音,大约手脚被缚令它们不能尽兴放歌。
火车长鸣几声,缓缓往北驶去。我们在天和地之间,身子随着火车,火车随着铁轨,悠悠摇晃。月光晃着晃着,消融于远山,消融于丛林,消融于村庄和鸡啼犬吠里。
车子刚开出一会,老太太很利索地在地板上铺了一张报纸,然后一件件地拿出塑料桶里的吃食。车厢里很快被浓浓的、黏稠的气息充满。她俩悠然地蹲着,细嚼慢咽,尽情地享受生活的那份美好。
我因与坪石的一班朋友约好一起喝早茶,就什么也没准备。“你不吃点东西吗?”老太太问。“还早。”我说。“来点吧?”她把一只糯米鸡递过来。“谢谢!”我笑着摆了摆手。她们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当她准备起身时,又把一只糯米鸡递过来:“人是铁,饭是钢,先填填肚子吧!”那神态,多像我的母亲啊!我突然发现,她走路的背影,说话的样子,无端地让我觉得亲切,我似乎感知到,她和我母亲之间的某种关联、牵挂。也许,普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的和蔼慈祥吧!
“这糯米鸡是我亲手做的,试试吧!”她说。我接过来。“亲手做的”这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所有家庭主妇亲手做的吃食,我都喜欢。它们与食品店里卖的不一样,这里面有烟火的闹腾,有过日子的认真与隆重。我剥开荷叶,香味四溢。咬一口,鸡肉的嫩滑与糯米的软糯在口中交织,真真是好吃。“我放的这些馅料都是绿色食品。”老太太说。“嗯,我吃出来了,香菇的醇厚,咸蛋黄的鲜美,鸡肉的嚼劲,让我仿佛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老太太看到我的吃相,听着我的赞叹,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我边吃边与老人交谈,气氛逐渐活跃。清远我来过很多次,就与老太太聊起清新的山塘烧肉、连州的白切狗。老爷子也起了插话的兴致,问我去过他们英德没有,我说去过。我说英德好呢,三华李果大、肉厚、无渣、核小、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适量的糖分。老爷子点头,庄重地补充:爽脆并带有特殊的芳香气味。
随后,老太太告诉我,她们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工厂上班。虽然,在深圳,她儿子有漂亮的大房子。可是,她们像生长在乡村清新的空气里的植物,要是移植到城里,她们会水土不服。所以,她们一直拒绝跟儿子去深圳。她说,还是乡下自由,老头子养鸡喂鸭,她种菜忙家务。这次去英德,就是要把家里养的鸡鸭、蔬菜挑去城里换点钱,顺道买点日常生活用品回来。
我被他俩的热情感动,很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来表达我对他们的谢意,突然想到老爷子箩筐里的农产品,何不买一些去坪石,每位朋友送一点这种绿色的时令土产。于是,我向他们买了几只土鸡,一些玉米、桔子和花生,老爷子高兴地把这些东西装进两只旧化肥袋子后递给我。
英德站到了。我帮他们搬装满农副产品的箩筐,他们相携相搀着下车。我特别羡慕他们,目送他们走出老远,朴实的心,朴实的外表,朴实的情感,让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我想,相濡以沫的味道,也许只有在这其中才能品味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