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第一次吃羊肉是在少年时的事。那时候吃羊肉纯粹是为了解决温饱，作为一种充饥的硬菜存在，没人会想着什么特色佳肴，没人关心什么记忆中的味道，更多的是关心羊肉价钱的贵贱。
在我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全身白色皮毛，脑袋上长着两只半尺长弯曲又坚硬犄角，下巴垂着一把长长黄胡须高大威猛的公山羊，这山羊是我童年的伙伴。我每天割草喂它，到荒地去放它，有时牵着它到村头的池塘边吃草，清澈的池塘水中倒映着羊追我赶的故事。
我在大队里的学校读书，学校就在我家村子西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年轻人多，大队的学校从小学到高二，九个年级一个不少。我在上一年级时的一个中午放学归来吃中午饭，发现山羊不知为啥伏地不能站立，眼睁睁看着它活生生地被生产队里几个猛人拉去宰了。在饥饿面前，无论我对羊有怎样的不舍，还是吃了它的肉，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吃羊肉。我边吃边骂那些猛人不得好收梢。后来我转而想想，这羊天生就是被人吃的，这么寻思心里就好受些。
我的村里人喜欢吃羊肉。每年冬天农闲时，因家乡北边丘陵地区羊的价钱便宜，村里一伙喜欢吃羊肉的人凑分子去北边买羊。二、三十块钱一只羊，羊肉吃了一张羊皮还可卖五元。村里的猛人们把买来的羊吊在树上，等羊咽了气熟练地剥下羊皮。羊皮的边缘上用剪成二寸长整齐的稻草密密地衬着，防止羊皮起卷，再贴在室内的墙上。有羊毛的一面靠墙，羊皮四周用钉子固定绷紧，待阴干后由供销社收购。杀好的羊肉下锅煮熟后香味飘出去，邻村的狗寻着羊肉香味跑来。那狗是饿极了似的，围着煮羊肉的屋前屋后转，赶走了又来。狗们吃不到羊肉，失望至极舔食被洗羊肉的水浇湿的地皮。等羊肉被“消灭”干净，剩下的羊骨头扔在屋后的竹林里，被狗们疯狂地啃嚼。
在我的家乡吃羊肉名气最响亮的是湖东人家。长荡湖东边被家乡人称为湖东，湖东人家一年四季都吃羊肉，而且最好一口羊肉汤。湖东人家吃羊肉需求量大，需要到外乡收购活羊。每到农历年底时，经常会看到湖东人收购活羊，收购的成群活羊用船运回去，羊在船仓里挤得满满的。
湖东人吃羊肉花样不少，有白切羊肉、冻羊糕、羊肉汤、红烧羊肉，清煮羊脚。羊下水也全都是好东西，羊肝羊肚白切，剩下的烧成羊杂汤。在腊月正月里，有贵客登门主人用一碗羊肉汤招待。我在年少时听到这种习俗感觉不可思议，那羊汤满是膻味腥味怎么喝得进呢。年少的时候晓得从村里到湖东有几十里路要走，感觉那就是天边一样的遥远。后来我离开家乡才知道世界之大，在江南水乡喜欢吃羊肉的地方比比皆是。
在江南的苏锡常地区，苏州的羊肉名声显赫。苏州有吴中区木渎镇的藏书羊肉，震泽镇震泽红烧羊肉，张家港市乐余镇的乐余羊肉，昆山千灯镇的石浦羊肉。苏州这些羊肉中尤其以藏书羊肉最富特色，特色在于烧羊肉的锅，用杉木桶煮出羊肉。经杉木桶煮出的羊肉口感细嫩，羊汤浓郁顺滑。
在江南的上海各地吃羊肉也有悠久的历史，耳熟能详的有枫泾的羊肉、新场的羊肉、大场的羊肉、崇明羊肉，还有那些藏在深闰不为人知的羊肉馆。这些羊肉中大场羊肉，我最为熟悉，大场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第一次知道大场羊肉在三十多年前。大场羊肉有数百年历史，盛行始于南宋时期。韩世忠驻兵大场，兵丁中多北方人喜食羊肉，大场便有店家开始烧制羊肉，并逐渐流传开来。三十多年前的大场老镇街巷里有两家羊肉馆相隔数十步之远，每天大清早就有食客在店里点一盘白切羊肉，要一瓶“小炮仗”，下一碗清汤面，悠闲地享用起来。需要上工上班的食客，直到生产队开工，工厂上班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两家羊肉馆1980年前后开张营业，传承数百年大场羊肉制作技艺的精华。如今许多人驱车几十公里，甚至上百里来到我的第二故乡大场只为品尝羊肉。
同为江南水乡的浙江杭嘉湖地区羊肉也十分有名。湖州练市素有红烧羊肉第一镇的美誉，热一壶黄酒，吃一块羊肉，这是湖州练市人独特的过冬方式。在湖州本地羊不叫“本地羊”叫“湖羊”。湖羊肉不膻不腻，湖州人非湖羊不吃，无羊肉不酒席。在江南还有许多地方吃羊肉，吃法精致细腻如江南人的性格。浙江金衢地区当地居民对羊肉也十分喜爱，以白切羊肉见长，在金华地区东阳市千祥镇的羊肉自明代传承，已经有600多年的历史，外地人到千祥镇吃不到千祥白切羊肉就算“白来一趟”。
说起羊肉自然不能忘记北方羊肉。我对北方的羊肉印象最深的是新疆羊肉。那年我和朋友们从乌鲁木齐去天山天池游玩，在天山半山腰遇见哈萨克族牧民，相约去他家的毡房吃烤全羊。牧民兄弟捉了一只约有四十斤重的羊做烤全羊。在毡房外的山坡上挖成灶的样子，将杀好的全羊盛在一只方形的铁盆里，放在就地挖成的土灶上，将全羊密封起来，在铁盆底下生火，远远看去如一眼小小的窑洞。待我们从天池下山回来时全羊已经烤好。
在牧民兄弟毡房里围坐在一起，牧民兄弟和我们一起喝酒吃羊肉。热情的牧民兄弟和他的孩子们为我们唱起《楼兰姑娘》。我们一行闻歌起舞，欢快愉悦轻松，感受民族特色。对于喜欢吃羊肉的人来说，在乌鲁木齐少不了吃羊肉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红柳条串起的羊肉串，看起来就是那么的粗犷与大气。北方的羊肉不仅新疆有，其他各地也都有。如北京的羊肉火锅，内蒙的烤羊排，陕西、山西、河南的面条加羊肉配合得天衣无缝，宁夏的滩羊肉等都各具特色非常诱人。如果不亲口尝到各地的羊肉，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味美。这羊肉的味美不是写出来的，是吃出来的。
在草原上，走进蒙古包、走进毡房里，应主人之邀吃手抓羊肉更是难忘。马头琴声悠扬，牧民兄弟姐妹的歌声带给你纯朴与浑厚之美，诉说着草原的辽阔。草原上的羊肉天然浸润绿色，散发出芳草的气息。草原的汉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策马扬鞭何等的豪气。遥想当年成吉思汉指挥千军万马从草原出发横扫亚欧大陆如卷席。犒赏三军少不了羊肉，蒙古大军缺了羊肉难以想像。
现在南方人吃羊肉也比较普遍，尤其是南方各地城市里具有地方特色羊肉馆遍地开花。南方少养羊，羊肉供不应求，曾经羊肉是个稀罕物。随着交通发达高速公路纵横神州大地和生鲜食品贮运技术的进步，北方的羊肉运往南方非常便捷，在南方各地都能吃到北方的羊肉。在南方地区也能吃到北方烤全羊、手抓羊肉等富有北方特色的羊肉，再也不用为吃烤全羊千里迢迢到北方。
羊肉不仅是美食，还能滋补身子。明代著名的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羊肉能补中益气，安心止痛，主治虚劳寒冷。”元代著名医家李昊也说羊肉可以补血之虚。在我的家乡流传着“一冬吃羊肉，赛过几斤参”，在冬季吃羊肉与三伏天吃羊肉进补，每到寒冬腊月老人尤其喜欢吃羊肉喝羊汤暖身子。
古人对羊肉情有独钟，传说因一杯羊羹亡国的故事。《战国策˙中山策》记载，中山国君大宴宾客，司马子期在座，席间中山君为宾客们分羊羹，司马子期没有得到。司马子期一怒之下跑到楚国，劝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仓皇逃亡，逃亡时感叹“没想到因一碗羊汤，造成一个国家的灭亡”。
宋人苏东坡在杭州为官时，喜欢吃澉浦羊肉，曾作对联一副。上联是：世上千百件美事，无非饮酒;下联是：天下第一等佳肴，当数羊肉。苏东坡不仅喜欢吃羊肉喝酒，也喜欢羊肉泡馍。有诗为证，苏东坡在《次韵子由除日见寄》中写到“陇馔有熊腊，秦烹唯羊羹。”李白在《将进酒》中写有“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李白写得豪放，有煮羊宰牛姑且尽情享受欢乐，一气喝他三百杯也不要嫌多。李白把羊肉放在牛肉之前，对羊肉的喜爱在这字里行间表露无疑。
中秋节刚过，江南的天气乍寒还暖，在我的家乡又到吃羊肉的高峰季，大街小巷飘着羊肉的香气。
2023年10月8日写于上海
